顾九早知心思缜密如靳南衣必会如此嘱咐旁人,她微微勾了勾唇角朝卫箕颔首,上了马车。

阴寡月的确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的温柔、细腻的男子,整个车室质朴而雅致,车内的座榻很柔软,车内还安放了一床薄被,还有一个小柜子。

顾九伸手打开那柜子,只见摆着一些小零嘴,有话梅、喜饼、花生和瓜子之类的。

顾九用完卫箕给她准备的包子,方吃完就躺在车内打盹。车座是一个长榻她可以蜷着身子躺在上面,以后早上进城的时候还可以补补觉。

顾九抵达毓秀坊的时候还是清晨,毓秀坊外就已是门庭若市。

绣娘们接了单后昨夜在苏娘的带领下熬夜赶制出了第一批订单。

毓秀坊前堂内朱红和赭石两个忙着包装,下订单的都由苏娘招呼着,秦彩鱼和十多个绣娘在屋里赶制。除了朱红和秦彩鱼四个女子以外,其他的六七个都是打临时工,就是绣坊一忙就来,不忙的时候就去回东街府宅里伺候靳郑氏。

这一忙了,这十多个绣娘也是火烧火燎的忙得焦头烂额,不过她们飞针走线的速度顾九也是见识到了的。

今天一天下来,将订单全部卖出去,除去成本共计总收入将近六十两,照这样下去,毓秀坊可以扩充人手,广招绣娘,创造新东西,把生意想方设法做得更大。

毓秀坊的情况苏娘不是不知,每个绣娘每月一两银子(少于一两),每个小厮每月一千文钱。六十两或许是毓秀坊七天甚至半个月的总收入。

夜里,毓秀坊要打烊之际,顾九从房里出来,卫箕的马车正停在毓秀坊外,顾九也未认真看,整理了一下衣服,方抬步要朝门外走,就被身后走来的苏娘叫唤住了。

顾九回头望向苏娘,见她一脸笑意,笑意不假,只是身形略显扭捏,让顾九大吃一惊,何曾见过苏娘这般模样?再抬眼望向她身后绣娘们和小厮们都在……

“苏娘,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顾九凝着妇人问道。

苏娘脸上笑意更浓,扭捏的幅度也更大了些。

“这……九爷,这几天绣坊的生意很好……”她支支吾吾地说完这么一句。

顾九秀眉一拧,道:“我晓得。”

苏娘伸出手理了理一旁的头发,终于抱着一份豁出去的心思,垂首沉声道:“九爷,苏娘带毓秀坊一众绣娘与小厮,请求九爷主持大局。”

苏娘话音刚落,顾九征了一下,这一怔还怔得不轻。苏娘的转变让她欣慰,让她小有成就之感,这是她乐意见到的结果。其实按理这毓秀坊的产权在靳南衣处,只要运用强权不怕要不过来,只是她自来不爱强权,她要的是毓秀坊一众上下齐心,心甘情愿跟着她。

“苏娘?”顾九望向妇人,半晌,才沉声开口,“你是真心的?”

苏娘闻言一震,想起自己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微微有些汗颜,她开口道:“苏娘数日前对九爷的不敬之处,还请九爷大人有大量莫放在心上,苏娘在毓秀坊之事上虽说是无功但也无过无错,十年如一日苏娘只求毓秀坊能办得更好,只是苏娘心眼小,面子又薄……让九爷操心了……。九爷您博闻强识,您的能力大伙都看得到,日后苏娘还想沾九爷的光,沾毓秀坊的光……扬眉吐气一回。”

苏娘说完了,只觉得心中顿时舒畅了不少,都是她的小心眼,让九爷为毓秀坊日夜操劳,而自己还给九爷坏脸色。

苏娘一说完,绣娘和小厮们都齐声道:“请九爷主持大局!”

顾九深望一眼众人,目光又落在苏娘身上:

“日后带着大伙儿好好做事。”

她说完转身离去,看着马车上卫箕对着她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也许是被着笑容所获,她低头的瞬间未曾注意到那马车车壁上绘着的傲雪寒梅图。

卫箕向她搭了一把手,顾九很是轻松的借力一踩马车车板上了车。

难掩轻松愉悦的心情,她伸手挑起车帘,抬眼盈盈一望,正巧对上在昏黄灯影之下一双麋鹿一般温柔清澈的眸子。

柔和的光芒令她内心一瞬柔软,却也难以克制紧随其后接踵而至的心悸感。

“你……”为什么在这里。顾九有些慌张的凝着他。

车帘外凉风肆虐,她站立在车帘处,青丝飞扬,白衣胜雪,只是一瞬陡然间想到方才苏娘的转变。

“你……”她摇摇头望着他,是否她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他的一句……

“九爷您快进去吧,坐稳了。”卫箕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忙说道。

顾九依旧站在那里,不得动弹,苏娘的话明明听得真切,是发自肺腑的啊……她唇角勾起一个既凉薄又无奈的笑,是否这一切又都在这人的掌控之中……

这笑落入寡月眼中,终是将他深深的烙伤。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从榻上站起伸手将她一带,她腿一软就跌入他的怀中。

“唔……”男子不适的闷哼一声,胸前隐隐的痛,不及心中被她眼中复杂的情绪的蛰伤。

她便是他的软肋,逐渐的让他无法失去。

他一手扼着她的一只手腕,一手攀上她纤细的腰肢。

这样的姿势,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顾九心中一震,眉头深凝,这头温柔的羔羊竟然敢对她用强?亟待她开口想“训斥”他,才想起这车还未离开毓秀坊,况且卫箕还在车外。

他的力度之大连顾九都觉得惊讶,本因她的力气就不算小了。

见她挣扎,寡月也自知弄疼她了,却不愿意就这么放开,以顾九的脾气或许还会一气之下跑下马车……

他搂着她坐稳了,方对车帘外的卫箕道:“回园子。”

被凉风刮得觉得凉意深重的卫箕,听到主子这么一说,立马:“诶。”了一声,一抖马缰,驶动了马车。

“你放开我。”

趁着马车行驶,车轮吱呀,寒风呼呼作响的声音能掩藏车内的动静,顾九才开口道。

她瞪着他,心里委屈更甚,他是否从始至终“不放心”她,她可不可以将他的“不放心”理解为“瞧不起”或者是“不信任”?

为什么?既然已经将这几个坊都教给她了,却还要插手?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不交与她打理,要苏娘她们几许打理又不是不好!

寡月也凝着她,读出她眉目里的隐隐湿意,还有受伤……

她是否厌恶着他的碰触,就如同他厌恶着自己,这一路走来,他没有本事留下她,也一直让她受伤……

亟待她终于再回到大千世界里,眼见各色的繁华,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之后,才知道她原来想要选择的人,是多么狼狈与不堪,连让他做牛做马,都不想要了,是不是,是不是……

“阴寡月,你弄疼我了!”她终于忍无可忍冲她吼了出来。这么多日子,她已经好久没有连名带姓的唤着他了。此刻的开口,难言的陌生。

他的手在一瞬间猛地松开,她顺势将他推开,往座榻另一端缩去。

手中空空如野的感觉的确难受,既然要留下,既然要了他,为何不愿意一如既往……

他轻闭凤眸,薄唇轻启:“我没有下车,卫箕也没有。”

顾九脑中轰的一声作响,凝着他的侧脸,唇蠕动了一下,良久,才轻声说道:“对不起……”

她尾音还未落,少年的身子就倾了过来,麋鹿一般温柔的眸子染上一丝火热,他的目光毫不避讳的凝着她,只想将她印进脑海。

他伸出他苍白的食指覆上她的朱唇:“永远也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因为,你永远也不能负我,你若负我,我的世界将士万劫不复……

顾九眨巴了两下眼睛,喉咙里溢出一个:“嗯”字。

她就这么盯着他的薄唇,她从来不知道有人的唇能好看到醉死人,害得她的心咚咚乱跳,好想,一亲芳泽……

还由不得顾九将她犯罪的理念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且听他道;“昨夜,我是无心的,我不知道……对……”

她伸手微热的指就落在他的唇上,学着方才他的样子,真好,摸到了,其实比他的外形要柔软许多呢……

“你也是。”她将激动的心情沉淀下来,方轻声道,“别说对不起。”

他的手攀上她的脊背,瞬息之间就将她帖在他的怀中。

在顾九心跳得更加急剧的时候,她也听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二人之间微妙的转变,害她不敢动弹,她满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阴寡月今天可是吃错药了?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强势,还是他本性如此?

在顾九以为他还会继续做些什么的时候,那搂着她的人突然平静的开口道:

“靳公曾言其子孙若要入汾阳,必入翰林。这是靳公对其后事被驱逐之子孙的额外开恩,也是南衣曾经努力的方向……”

她不知他缘何要突然间告诉她这些。方要问,他便搂得她更紧了些:“若我日后为官,你可能……接受?”

此刻的顾九无疑是怔动的,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这种事情上征求她的意见,以前的他定是抱着她必会离开他的心态,从未问过。她若不接受又缘何留下?

只是她不知,寡月以为她喜欢的是清风皓月,游戏人间,而不爱官场之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他猜的也的确没错。

等马车至梅花庐前,卫箕一收马缰:“吁——”

站在园子门口的卫簿将门打的打开,迎着马车进园子。

“哥,新车可安放好了?”卫箕说道。

卫簿白了他一眼道:“你哥做事你还不放心么?”

卫箕轻声嘀咕:“就是因为是你,我才不放心的,这可是主子为九爷挑了好久的车……”

他还没嘀咕完,车上二人就扶持着走下马车。

卫箕和卫簿相识一看,似乎是在说着两位主子总算不是早上出门时候的阴沉脸了。

“我去做点吃的,一会儿大家一起吃个饭。”顾九对他几人笑道。

“别了,九爷,还是卫箕去做吧。”卫箕笑道。

顾九轻拍卫箕肩头道:“嗯,信不过你九爷?”

卫箕挠了挠脑袋道:“这以前公子的膳食都是我来打理的,这突然要我不做了,会怪不习惯的,要不我去给爷打下手?”

顾九红了脸道:“谁给谁打下手还说不定呢。”

她偏头望向素白衣袍的少年道:“那,你先回房?”

“好。”他柔声道,伸手抚过她额际散落的一许青丝,“你小心点。”他忆起她手上浅浅的刀痕,他知道那是曾几何时她辛勤劳作,遗留下来的。

顾九见他当着卫箕卫簿的面这般,脸红的滴血。

“我会注意的……”她说到仓皇跑开了。

晚饭的时候,寡月同顾九说起了大雍的战事。慕长安所率的长安军队直往岭南,朝廷的意思是不让战火绵延至冬季,速战速决。

——

数日后就传来了令大雍朝上下欣慰不已的消息。以慕长安为先锋的军队,在尉迟炯的指导下打了胜仗,连夺两城,西凉军队远遁蜀地。

举国奇呼,龙颜大悦。太子卿瀚一党更是这次大战胜利的功臣,现今朝中大臣见了太子,无不是更加敬重三分,礼让三分。

反之璃王不再被朝堂提及,有人说璃王被夜帝废权,禁足璃王府。这消息一传出来,原来举棋不定,不知站在哪边的官员们都有意放弃璃王,靠向太子。

乾元殿,御用玉案上摆放着一个深褐色的木盘,那木盘已摆放在那里很多天了,木盘之中唯有两物,一个银色鱼袋和一面镌刻着一个“璃”字的金牌。

夜帝揉了揉没心,方对身旁站立着的安雨翎道:“雨翎啊,璃王那边如何?”

安雨翎皱了皱眉头方道:“璃王府任何动静,二皇子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到宫里见三皇子也是三个月前的事……”

安雨翎方说完,乾元殿前就传来稚嫩却饱含愤怒的童声:

“都给本皇子退下!”

“谁敢拦本皇子,本皇子杀了谁!”

十岁的孩童从大门外走进,身后跟着一群宫人,都不敢阻拦也不敢不阻拦。

“卿沂!你越来越放肆了!”夜帝朝那小人儿吼了一声,又对那群宫人道,“都给朕退下!”

“儿臣叩见父皇。”卿沂跪地道。

“起来吧。”夜帝瞥了他稚嫩的身躯一眼,心中一软方又舍不得骂他。

“父皇若是不归政二哥,卿沂就不起。”小人儿说道,“请父皇归政二哥。”

听他这么一说,夜帝眉头深深一拧,

“如何?”夜帝道。

“请父皇屏退左右,儿臣便相告。”小人儿一本正经的说道。

“有什么话容朕屏退左右的?是招了太傅的骂?怕被安公公听了去?”

卿沂眉头皱了皱,他父皇还真是能想象。

“不是,父皇,儿臣有要事禀奏。”

夜帝只当他是孩子,就当作满足一个孩子的要求吧,况且这孩子自幼乖张,他偏头对安雨翎说道:“雨翎,你且退下吧。”

安雨翎眉头一动,眸光一黯,应了一声:“是。”

等安雨翎走后,卿沂又跪进了些方道:“父皇你偏心。”

夜帝一震,这话如刀尖一般扎在他的心尖上。

“朕怎么就偏心了?”

“父皇将二哥的那么一丁点权利都收回,不是想要置我与二哥于死地,将来也好让大哥将我与二哥赶尽杀绝!”

“啪”的一声那褐色的木盘就摔在了卿沂身上。

十岁的孩子惊骇了一瞬就镇定下来,咬牙静静地跪着。

“混账!谁告诉你的?还是卿泓指使你来这么说的?好啊,你们一前一后演这么一出,是要‘逼谏’还是要‘逼宫’?嗯!”

夜帝已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这不是二哥说的,这是儿臣自己说的,这话除了儿臣这世上就没有人敢说了!”他倔强的凝视着发怒的帝王,没有畏惧,很小的时候他便没有了畏惧。

当他知道他美如神祗的二哥的腿,在后宫之中女人们的争斗之中早早的失去,当他的母妃在如花的年月里早早的请命住进冷宫里他便知道,不能畏惧,而是要学会面对,变强变得更强,如果畏惧,他将会失去更多。

“卿沂……”帝王咬牙,手掌便要落下来,却被他适时止住。

“来人,将三皇子带回宫!”

“父皇……父皇不要……三儿什么都不要,三儿只要二哥好好活着,若是三儿活着连二哥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意义,他已经失去了双腿,为何您还要将他仅有的权利剥夺走,这朝野上下他绝不输于人,您为何不肯给他机会,却偏要重用那些任人唯亲的外戚!父皇……”

“堵住他的嘴,带下去!”他对那两个侍卫说道,末了,又补充一句:“别弄伤他!”

他还是太小了,夜帝只是在心中这般想着,可是他的幺子,却能将一段话说得慷慨激昂。连最小的卿沂都快长大了,都能领悟这朝堂纷争,看来是他老了。

他游离的目光瞥向西面的墙上一柄小木剑,顿然忆起那张小脸——

“卿夜阙我诅咒你此生此世众叛亲离——”

明黄色的身影一震,就这么坐在了龙椅上。

——

轩城街市一屋宇

“怎么回事,前儿个我来的时候,不是都嚷嚷着告诉我坊里卖的还不错,怎么这才几天就出了状况?”

着鹅黄色裙裾,浅紫色长杯褙子的少女,瞪着杏眼道。

“庶小姐,您是不知,这几日我们坊连个人影都没进,还有些老客竟然嚷嚷着要退货,以前为了做这桩生意,囤的一大批对枕,都卖不出去了,这可咋办呐!”桂娘着急的解释道。

“桂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解释清楚,是有人故意为之吗?”少女说道。

桂娘一改哀伤神情,凝着少女道:“庶小姐您说的没错,这就是毓秀坊那些个臭婆娘故意的,她们到处对人说我们用得线粗糙,绣艺也粗糙,搞得如今,我们对枕卖不出去不说,连绣品也快要卖不出去了!”

姚思珺柳眉一挑,启唇道:“你说的那个苏娘?有这种本事?我刚接手管这华绣坊的时候如何不曾听你说起?”

桂娘一听脸色难看至极:“就她?那老女人?我和她斗了七八年夜不见她弄出什么新花样来将我给比下去,如今弄出个两用枕,定不是她想出来的!”

“两用枕?怎么还是枕头?这毓秀坊就不能弄出个新花样来!我们做枕头她们也做枕头,这会子还说我们用线粗陋了!”姚思珺尖声道,“桂娘,随我去毓秀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