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将冰冷似铁的被子渐渐捂热,他坐在榻上靠着墙壁,兀自打起坐来。

只要不去想这里有多冷,只要不去想便不会在意。

气沉丹田,保持灵台一点清明。

逐渐的他觉得冰冷的足尖至腿部,涌上一股热气。

热气涌上身子,他舒服了许多,只是体内的寒症若是没有药浴,便压制不住,如此三日下来,他便是畏寒更甚了。

只盼着那帝王能早些记起他的事,贬黜也好,刑罚也罢,他只想快点……

如此果真过了三日,也好在这牢房里白日的时候有阳光照射进来,他便能趁着阳光洒在床榻上的时候多休息一下,夜晚是他最难熬的时候……

凡羽说,身伤是小,心伤便是打伤。不是寒症无法用药物解除,只是与寒症一起产生的还有他的心病。

心病?

寡月不懂,却也不是完全不懂。

不是寒症无法彻底驱除,只是他的心太过寒凉了?于是当触碰到顾九的身子,那寒症便能缓解了吗?

他确实是想,不,是渴望……他渴望与九儿,依偎一生。

阳光照射在牢房的被子上,渐渐地有了暖意,灼热的阳光照射在脸部的肌肤上,虽是火辣辣的痛,他却觉得很舒服,比起夜的寒冷,他还是喜欢白日的温暖。

他将将入眠,便听到一阵锁链的摩擦声。

这是这三日第一次有人解开他所在的牢房里的铁锁,除去送饭的人从外头将饭菜递进来,这里便没有再来过人了,刑部的大人也没有来过,或许是将他给遗忘在这里了吧……

“主子……”卫簿与小易一同进牢内唤了一声。

本是清晨别韫清的人去紫藤园转告了卫簿,于是卫簿便敢去东城寻了小易,才来牢房里寻主子。

“你们搞快些!”牢头一声冷呵,离开了。

榻上的人动了动眉头,似是要睁开眼睛,却觉得头痛困乏无比。这一连几夜都没有睡好,整晚整晚的打坐,前两日的时候白日里还担心刑部的人会来找他,便没有午休,只是第三日了,他的耐心早已被消磨殆尽了,便是如此,他不妨白日里趁着阳光大好多睡一会儿。

卫簿见榻上的主子这般吵闹的未醒,心中一动,他是知晓主子浅眠的,若是如此,主子莫不是太累了,便是……

卫簿忙对一旁的小易说道:“你……你帮主子检查一下……”

他可以压低了声音,却是难掩沙哑。

小易也意识到了什么,忙上前将被褥子掀开。

大致的看了一下,没有血迹,小易正要伸出手去,却被卫簿拦下,还不待卫簿说:要主子再睡一会儿,榻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

三人对视,各自神情。

榻上的少年初醒,神色一瞬“茫然而无辜”。

小易眼眸眨巴了数下,颇有些尴尬地捏着主子的被角,卫箕的手将将握着小易的爪子,这样的姿势……

小易“腾”的红脸,松手,厚重如铁的厚被褥子将少年打的一哼,还带起许多灰尘,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明显。

“咳、咳、咳……”显然少年被那灰尘弄的一呛。

小易下意识地要伸手要去扶自家主子,却不料卫簿那呆木头还握着他的手。

卫簿回过神来,颤颤的松了手。

“主子,您没事吧。”二人竟是同一时间问道。

少年从榻上坐起,捂住唇,一个劲儿的猛咳着,这被子确实不怎么干净,他一进牢房的时候便知,只是他不想被冷死,更不想死在这里,便将就着了。

少年几乎是从被子里头跳出来了,眉眼里也难掩对这床榻的厌恶。

卫簿心知主子有轻微的洁癖,也真不知主子这三日是如何过的。

小易忙将身上带的药丸取出来,又同卫簿使了个眼色。

卫簿会过神来,忙去拿包袱里头给主子带的干净衣服:“主子卫簿伺候您换一下吧。”

寡月吃了药,咳喘稍微好了一些,卫簿已来给寡月宽衣了,穿了数日的脏衣袍被褪下,干净的衣袍换上,虽是看着干净了,寡月却想,他好想沐浴……

“主子,给您在酒楼里头点了些菜。”小易将食盒拿来,他和卫簿做的菜不好吃,他们自己都清楚,于是就商量去酒楼点几道菜拿来。

寡月点点头,他倒是不排斥牢里的伙食的,以前在平安村的时候,以前还不会做饭的时候,他什么难吃的都吃过的……

接过小易盛来的米饭,他便扒拉着吃了起来。

九儿说他不挑食,将来也一定能生出几个乖团子,那时候他不懂“乖团子”是何意,后来懂了。

他的确不挑食的,能吃的都吃,尤其是九儿做的,他都会吃完。

细细嚼着米饭,他颇有些想念九儿做的饭菜了。九儿,还好吗?

“靳南衣!”昏暗的牢房里,传来一声牢头的呼唤,日渐黄昏,牢内昏暗,一室寂静。

倚墙的少年睁开双眸,似是震了一下,方才神游去了,似是听见牢头在唤他的名字,正想着便见那牢头走来,粗糙的大手已开始解牢房木门上的大锁链了。

少年似是要站起,却觉得打坐久了双腿一阵僵硬的疼痛。

“快起来,大人要见你!”

听得牢头这般说,寡月便是撑着身子从床榻上下来,又活动了许久的脚才觉得有了知觉。

“能走了不?”牢头厌烦地问了一句,“能走了就快些儿!大人们等烦了少不了怪罪到我们这些人头上。”

寡月点头,随着那牢头走。

原来今日早朝刑部的别大人向夜帝提及他后,夜帝方想起因祭坛一事靳南衣入狱至今未得到答复。

夜帝也是经别韫清提起才陡然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原来那靳南衣收监入狱已经三日了。

寡月苦笑,那若不是别大人提起,难不成还真得呆在牢里一辈子了?也着实不无这个可能……

“圣上怜悯将你贬去扬州花溪县。”苍老的声音传来,少年一震闻声望向那人。

是刑部的老尚书禀奏圣恩。

贬黜吗?

少年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竟是怔在了当场。

“还不叩谢圣恩吗?”

一声低沉又柔和的声音响起,提醒了一下少年。

寡月怔动了一下,忙跪地谢恩……他咬牙额头着地:“谢吾皇圣恩……”

寡月接过刑部代夜帝下发的公文后,才细细瞧了一下:去扬州花溪县认县尹吗?

从翰林正四品到外官不及八品?这个玩笑还开的真大了些……

又要外调了吗,这长安的宅子还没有住暖活,便又要到他不熟悉的地方去了……

他握着公文的手不由的握紧,只是一瞬又回过神来。

扬州离轩城不足百里……若是去花溪县,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的……

只是翰林院,他费了多大的功夫入翰林,便是如此草草收场了吗?想到这里他又心生些许痛意与不甘。

焦灼,不甘,还有能与顾九相见的欣喜,矛盾的纠缠着他,他此刻的心情无比的复杂。

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他不是在乎靳南衣又会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终是信了一句:伴君如伴虎。

前一日他还会在金殿上夸赞他才艺高绝,气质风流,更言他非池中之物,更是可造之才。

后一日便会因一个无关痛痒的东西,将他逐出翰林,由翰林侍读直接降为外官。

尚书大人和几个侍郎大人相视一望。

刑部老尚书深叹一声,朝寡月道了一句:“靳南衣,你好自为之。”

全大雍所有的官员谁不想往长安掉,就同全天下学子一样,谁不想入翰林院?

这对常人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老尚书叹气也是站在常人的思维上的。

等人都走光了,寡月身子动了动,转身,就对上一双睿智无比的眼眸。

是刑部尚书,别韫清。

寡月拱手,沙哑道:“下官……谢别大人……”

别韫清眸光微动,蹙眉。他见少年神色虽低沉,却又不失坦荡,没有常人在大起大落时候的悲观愤慨,便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靳南衣。”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他。

寡月抬起头,望向男子,一瞬错愕。

别韫清想了一会儿方道:“不必太在意一时的不如意了,总会好的。”

别韫清显然是一个不会多动口舌的人,闻此寡月错愕难免。

“谢大人……”少年绯红着脸说道。

别韫清转身:“若是没事,便走吧。”

男人说完拂袖而去。

——

寡月从刑部出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长安街市,依旧是人山人海。

寡月望了一眼人烟阜盛的集市,这繁华之地,终究是一场虚无,离他越来远。

他怀揣着公文朝着城东而去。

“嘶——”的一声,一辆马车于他面前停下。

他茫然中微震一下,却是神情不改,游离的目顿了一下,终是抬起脚继而向前走。

“靳、靳大人。”这声音似是从马车上发出,寡月这才偏头望向那马车。

是那马车的车夫,寡月凝了他一眼,微微垂首,未说一句又朝前走去。

那马车愣了一下,又唤了一句:“靳、大人,我家小姐有话要同你说,请、请大人上车。”

寡月眉头皱起,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车内的人说道:“靳大人,城东客栈一聚,我等你至戌时末,急事相商。”

说着那马车便离开了。

寡月听出那马车内说话的人是萧槿。

萧槿自是知道“靳南衣”不会同她到车内说话,便说了一个最近的客栈,不管靳南衣来不来她都会等他到戌时末。

寡月凝了一眼马车远去的方向,萧槿所议之事,无非是,他被贬一事。

只是,萧槿不会懂,无论是阴寡月还是靳南衣都不需这样的帮助,尤其是想摆脱的人的帮助。

寡月蓦然转身,朝着马车疾驰方向相反的十四桥走去,方走了数步,一个身影站在了他不远处。

街心灯火,人烟流动。

那紫黑色衣袍的男子站在那处,初春的街头一顶斗笠,三千如瀑的青丝倾泻下来,未及弱冠的年纪,身姿清俊,一身贵雅。

郑子衿,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寡月眸子微露讶然,抬眼,愕然惊觉,几百米开外的十四桥就在那里,他们的初见就是十四桥旁的临江阁。

“真的不去吗?”那少年缓缓走近些,薄唇勾起一丝弧度,浅浅淡淡,不但不让人反感,却觉得十分耐看。

寡月美目露出几许深意,显然不懂郑子衿的意思。

郑子衿不是好事者,也不是偶然瞧见。

他从小接触一些买卖,虽说是与灯笼打交道无数年,却比一般人更懂“奇货可居”之意,他的确是一个很会看人的人。

不仅仅因为他是重瞳,重瞳者,识人之心,几百年遇不上一个重瞳者,有史以来也只记录了一个张子房。于是至轩城一别,再至经年三元及第靳南衣之名甲天下的时候,他便更加留心起这个人。

寡月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旁人不可能连他的事情知晓的如此清楚。

“你查我?”素白色衣袍的少年蹙眉,沉声道,没有表现得愠恼,不过如同一句寻常的话,表现的云淡风轻。

郑子衿亦是坦荡,微怔片刻后便是上前数步。

斗笠下清秀的脸愈加清晰,那人答道:“不,子衿只是想和南衣兄成为朋友,便关心了你的事。”

寡月凝着来人比之常人眼色更深,瞳圈多出一层的目,心中微震,仓皇收回目光,的确是一双摄人心魂的目,不光是他没有见过,或许许多人都没有见过吧。

听他如此说,寡月也说不出什么反驳他的话来。

朋友,与他称兄道弟的人都似乎没什么好结果。

这一句话,悄然爬上他的心头,却带给他许多的震撼,原来自己心里,也曾这般想过的。

生死无卜的柳汀,囚禁一生的周子谦,还有本事经世之才却不得重用的於思贤。

他母亲言他生来便是不祥之人,果然是不假,寡月、寡月,便是一生孤寡。

“还是别离我太近了……”似一声叹息,他轻声道,抬眼望了一眼街市外阑珊灯火,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方侧身抬腿,那人又挡在了他面前。

“真的不去城东客栈吗?”那人问道,眉眼之中的神色复杂无比。

郑子衿的一生从来都在为自己寻求最有利的位置,他从不不求回报做一些事情,只是这一次似乎又超出了预料。

“你不懂……”少年没有发火,依旧温润,依旧带着淡淡地平静与温柔。

“我的确是不懂,可是我知道,一个外官可能一辈子都进不了长安,就算是靳公承袭的名号你也不可能拥有。”清俊的少年厉声道,还带着少许少年圆润的脸上似有薄薄的愠恼之色。

“她既有心帮你,何不一见?”

寡月看到他眸中的逼人之色,心头一震不料那人更上前一步:“只是一见,你心中坦坦荡荡又何必在意旁人的眼光?”

郑子衿眸中有深意,靳南衣不喜欢,便是利用都舍弃了,于靳南衣而言,本来是有很多的唾手可得的机会。

迎娶萧槿,可让他的官路缩短不止十年,不是吗?

子衿凤眸微眯,他的确不知靳南衣是何意,城中流传着他会试之前借萧槿之手投贴问路,他既是如此排斥萧槿,当初又为何行投贴问路之举动呢?如今又避之不及又是如何?

寡月怔动的片刻已被郑子衿拉着朝东城客栈而去。

“郑子衿。”素衣少年低沉一唤。

紫黑色衣袍的少年一怔,步子听了下来。

“你要什么?”寡月沉声道,“我可以帮你,如果我能给……”

他不是不知道“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的道理,也不是不知来人抱着目的而来,只是……他依旧感动于这个少年片刻的真心。

于阴寡月而言,这个世上,在乎过他的感受的人,太少了……

两次相见,便让他倍觉温暖的人也太少了。

郑子衿握着寡月的手一抖,松开了,不料他会这般问。微勾唇,他从江南到长安,开始查“靳南衣”的时候的确是抱着目的的,只是时日久了便寻不到自己本来的心迹了。

天若有情天应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或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走不出命运的困苦与悲愤,只此一句道尽人世苦楚。

“退婚。”

许久,紫黑色衣袍的少年才说出这二字。

阴寡月的脸上闪过一瞬的疑惑,显然是未听懂郑子衿是何意。

“我自小与靳云涛的女儿有婚约,也是自我从江南回来以后便一直退婚不遂,靳公府不让退,便也是一直耗着……这其中之事容子衿日后再细细讲与靳兄听。”

“只是若是日后靳兄能接任靳公府,便允了子衿的退婚吧……”

郑子衿见寡月露出豁然神情,暗自长叹,他便知晓是给靳南衣一个理由,他才能心安。只是,真的要凡事都上升到利益问题上吗?他只是真的累了,这样人与人之间的算计,想真心寻一个朋友罢了。

“还去东城客栈吗?”郑子衿又问道,人却已上前,他凝了眼寡月,又偏头瞧了眼不远处的东城客栈。

还不待寡月开口回绝,二人面前就站着一个小厮。

“靳、靳大人,真的是您啊,我家小姐恭候您多时了。”那小厮说道。

寡月眉头一皱,想抬步走,却被那小厮再唤住:“大人既然来都来了,何不进去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