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苏娘,小的这就去梅花庐,要是和九爷的车给错过了,小的就找庐里的管事拿备份的来。”赭石答道。

“去吧,算你小子机灵,可得快点了。”苏娘再督促道,易家的这时候消停了,不见得会安分多久,易家的那男人倒是个管事的,也比这婆娘开明些,就看这会儿这婆娘能不能消停了。不过有她苏娘在,也不会让他们杂货铺的人把事情闹起来,这真打起来,毓秀坊的弱瘦绣娘们的可是打不过他们杂货铺的人的。

赭石去的时候,顾九已坐着卫箕的马车走了。正巧又逢上阴寡月急事出了门,本是一个靳南衣的旧识同窗从长安回来,给南衣下了帖,这种事他也不好推脱,便是带着卫簿去了。

这梅花庐里没人赭石就只好站在园子外等着,他这不是初次来梅花庐了,以前也听苏娘吩咐来这里给少爷送新衣。赭石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等的腿都发软了才瞧见卫箕驾着马车回来。

卫箕在梅花庐前停下车,等他下了车,才凝着赭石道:“你找九爷还是要找少爷?”

赭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与卫箕听了,卫箕眉头拧了片刻,方道:“九爷今儿个有事,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管事房里给你拿备份的。”

赭石一听卫箕说九爷有事,心凉了一大截,这几日赚了钱是真,可是闹事的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爷不去,他们群龙无首啊。

等卫箕取来又道:“我这里只有备份的,原契在公子那里,这个只有原来的主人转让的签字也盖了公子的印章,没有官府的印章。要是能用你先拿去九爷,不能用你来传话我给九爷送去。路上注意点别掉了损了。”

赭石接下那备份的房契,连连颔首,待收好了,才朝卫箕作揖行礼后离开梅花庐。

顾九今日去了靳南衣名下的唯一一家歌舞坊水月坊,按理这水月坊如今倒是靳郑氏的亲信在全权打理,靳南衣死前将水月坊的管辖权给她,她确实不懂,她因着不想与那靳郑氏有牵连,故迟迟未去。况且她也通过南衣生前提及靳郑氏的神情,及卫箕卫簿对靳郑氏的避而不谈得知,这母子二人相处的不好。

她此次去到底是该以何种身份去呢?突然之间她感觉水月坊的事情有些棘手了。

她命卫箕将她载到西街便嘱咐卫箕回园子了,卫箕也曾问起她要去西街干嘛,她只说随便逛逛,买些东西回去。

阳光下,她一身靛青色的袍子显得并不醒目,只是浑然天成的气质,终是将某人的眸子一眼给吸了去。

慕华胥歪躺在美人榻上,他指着一旁站立着伺候的女子道:“去,给我把楼下的那位爷请来。”

他伸手指了指朱木阑干外正站在大街上望着对门水月坊的顾九。

“是,慕爷。”吴侬软语,让人听了任哪个男人都能浑身酥软。

榻上男子却是面色不改,依旧用他那比女人还白还纤细修长的手接过一旁美人剥好递来的橘瓣。他久经商场,阅尽千帆,早已看惯了这样的美人,也听惯了这样的软语。

顾九被迎面走来的美人拦下,当即怔动了一下,才开口问道:“姑娘何事?”

“慕爷请公子上楼一聚。”

那酥软的声音让顾九不适的皱眉:“慕爷?”方出口一问的时候,她瞬间就反应过来,她认识的人里又有何人姓慕的,除了那只红狐狸还有谁?

顾九偏头望了一眼女子身后的楼阁:花涧坊。

难道这花涧坊又是狐狸名下的产业?

“劳烦姑娘带路。”

顾九一撩衣袍向那楼阁走去。

进了花涧坊顾九才知道这是歌舞与戏曲结合的楼阁,那美人将顾九引至二楼正对戏台上方的一间厢房内。

拂帘而入,顾九就见万花丛中,歪躺在美人榻上的那只火红狐狸。

他微眯着眼打量着她,又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美人道:“你去给九爷端个椅子。”

“是。”

椅子被端过来了就正对着那人的美人榻,顾九白了他一计后坐下。

“楼……慕爷找我何事?”顾九问道。

那狐狸又伸手拿起一个橘子慢慢的剥了起来,橘香四溢,顾九本就是爱水果之人,这会儿被他手中的橘子给成功的勾住了魂,又不想在人前表现的太过于狼狈,只好面不动、心不动,眼观鼻、鼻观口。

“就是瞧见九爷在楼下转悠才命人将九爷你唤上来的。”边说着,那人将手中的橘子递与顾九。

“九爷若是不嫌弃,就陪慕某听出戏吧。”慕华胥平静道,对一旁的美人使了个眼色。

顾九嚼着她喜欢的橘瓣没给噎着,在江南这块地方谁敢嫌弃华胥楼的主人?

在场的所有姑娘比顾九更加惊讶。

等顾九想要起身作别慕华胥,说自己有事在身的时候。

一楼戏台已传来咿咿呀呀的唱声。

顾九凝神听了半段,才听出唱台上唱着的是《西厢记》,她心下一紧,原来这个时空里也有《西厢记》。

慕华胥递与她一杯美人将将沏好的新茶。

顾九接过,着实有些口渴,很快喝光,她不想麻烦美人,伸手执起水壶,斟满再饮了一杯,这茶不苦不涩,倒是极好。

她方再执壶准备再斟一杯的时候,一双白皙如玉的手拦下了她。

顾九手一滞,抬眼望着眉目妖娆的慕华胥。

“还真是应了那一句:一杯方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子!”

那人方说完,整个厢房内便爆出一阵美人的笑声。

顾九阴沉着脸,不就是多饮了几杯吗?想喝便是喝,管那么多的人才是庸俗呢!

她方低垂下眉目,便听得一声如泣如诉的哀声叹语:

“幽僻处可有行人,点苍苔白露泠泠……”

她心中一动,靛青色衣袖中的手抖动一下,只此一句牵动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只听得她轻轻叹道:“双文虽薄命,尚有霜母弱弟,而顾予阡命中霜母弱弟全无,落得一个孑然一身的下场……”

慕华胥的映像里的九爷绝非是自怨自艾之人,他很显然怔动了片刻,隔了许久才开口道:“若不我做你义兄如何?”

他尾音一落,顾九怔愣住,随后吼道:“慕爷别拿顾九开玩笑了!”要说初听时候的感动不是没有,只是想起这厮一次又一次的恶劣行径,她早已对这厮的话丧失了信心,紧紧可以洽谈生意上的事情,其他的沾亲带故,那就免了吧。这慕华胥也真真是可恶,她本触景生情心酸不已,他还想方设法的来打趣她,专戳她痛处,顾九想着竟然眼眶都有些红了。

“九兄弟,我可是真心的。”哪知那人更靠近顾九几分,一脸认真的说道。

顾九抬起微微有些湿润的灵眸对上华胥窄长漂亮的眸子,目光之中满是深疑。

“叫声哥哥来听听,爷就高价收了你的水月坊。”他勾起薄唇笑道,眉眼中少了一丝玩味多了几分宠溺。

看着顾九痴傻着凝着他,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伸手示意那站着的一群目瞪口呆的美人们退下后,方凝眉再道:“怎么,可是高兴傻了?有我慕七做你娘家,那小子这辈子甭想欺负你。”他似是脱口而出,末了,将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娘家”二字,微微有些不舒服。

顾九被他难得认真的样子所惑,她也有想过,将来阴寡月为官之后,进了朱门之后,她的家世单薄,恐为人不齿。

“若是你应了,我日后便唤你慕予阡或者小慕九,说出去还是我慕七的妹妹,想我老爹落地七子,就没撞上一个丫头,吐血身亡,到死没瞑目,若是得知我慕七给他招了个便宜丫头,还不给乐的……”他说的快慰甚至让顾九感觉得到他与他父亲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可是她却从他的话语里读到浓浓的哀伤感。

“你说要认你就认吧。”她承认她不怎么会安慰人,“若是日后被人问起,你要说是你认的,不是我巴结的。”

狐狸横眉冷对无语一阵,方道:“是是是,我认的,我巴结的九爷还不行吗?”

“可以,若是日后能入长安,我便随你姓慕,现今,我还是顾予阡。”顾九这段话回得慕华胥心里毛毛的,既没正面答应,也没反对。罢了,反正是他逼着认得妹,不过有这么聪明的妹子,别家打着灯笼都难找。

“楼主方才说的将水月坊收购一事何解?”顾九问道。

慕华胥又挨着顾九坐近了些:“你叫声好哥哥来听听,哥哥便告诉你。”

“楼主,顾九告辞!”靛青色衣袍的人儿“嗖”的一声,从梨木大椅上站起,朝那美人榻上的人一揖后转身。

“诶!”歪在榻上的那只急了,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她,笑得花枝招展地道:“我叫你好妹妹便是,等妹妹心情好了想叫了改日再叫便是,走这么急作甚?”

“……”顾九真真是想扬手抽他,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般没皮的冲她笑着,她下手都有些矫情了。可是,这华胥楼主说出去让人腿发抖,能把三岁小儿都吓哭的人物,你能想到,无耻起来,没脸起来,真真是让人没有办法。

“水月坊的事你缘何要收购?”顾九耐着性子同他正经聊。

慕华胥很是诧异的瞄了她一眼,沉声道:“歌舞之营生交与我手下的人,比你好。我最近正在大肆收购歌舞坊,不过既然是你们的,我高价收购了去,以后水月坊赚的分你一半如何?”

顾九怔了一下,回味他这句话里透露的数个信息,歌舞坊的营生他手下的人做比较好,这个她倒是能信;至于他缘何要大肆收购歌舞坊?一般歌舞坊里去的都是上层,不是达官便是贵人。难道……

至于水月坊净赚分她一半。

“无功不受禄。”顾九道,“歌舞坊可以卖给你,你只消好好大发歌舞坊内的女子即可,我自是相信楼主,留下姿色与资质都好的,其余的楼主便遣送走吧。”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一会儿我就派人去办了。”慕华胥说道。

“我自是乐见楼主将江南歌舞事业办的红红火火。”顾九说道。

——

这头,赭石将房契的备份递到苏娘手上,苏娘当即去找了隔壁杂货铺的。

“易大娘,你可看清楚了,这房契上白纸黑字的写着我毓秀坊的占地面积还有门前多少空间的所属权!”

易姓妇人见了房契,又因着这些年着实是占了毓秀坊的地,没话说了。因着毓秀坊的绣品,不像杂货铺的什么锅碗瓢盆会摆在外铺子。

“怎么?没话说了吧?”苏娘盯着妇人道,“按理这些年我们毓秀坊该收你的摊位费的……”

苏娘还未说完就斜眼看向易大娘,正巧易大娘也一脸紧张的看着她。

“不过,我们毓秀坊的九爷说了,人活一世做什么事情都图个愉快,这十几年邻里关系了,我也不好再伸手找你要银子是不是?”

“是是是。”易大娘擦了把冷汗,连连颔首。

“那这事就这么算了,不过我们九爷要大台子,你们杂货铺还拦不?”

“不,不拦了,九爷搭自己地方上,我,我们还怎么拦……”

苏娘一啪手道:“易大娘能如此识大体,‘深明大义’就好,这邻里关系和睦比什么都重要,咱以后就谁也不为难谁,各自过各自的舒服日子就是。”说完,苏娘在心里暗自得意,跟着九爷久了,人也变得灵活了,拿着手上的备用房契也能把人给唬住。

易大娘干笑着点头,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故这台子的事,算是撂下了。

——

江南,洛营中。

正午,烈日当空,校场上士兵们的训练依旧。

站在高台上十六、七岁的少年却是频频走神。他昨日答应瑢儿会让人封了毓秀坊,他深知这样做不好,却又不想负了瑢儿。

这回儿还处在天人交战之中……

等操练一结束,男子将战甲脱下,唤了一个人的名字:

“冷星,你过来!”

等冷星从洛浮生营里出来,正巧瞧见迎面走来的韩析。

韩析瞧着冷星一脸锤头丧气、哀莫大于心死之势,皱眉道:“怎么了?”

“你知道爷方才叫我去跟我下了什么命令吗?”冷星道。

韩析摇摇头。

“我他娘的真想提剑去姚府宰了那女人!”

“她又惹着你什么了?”韩析道。

“大哥要我带兵去封了人家店子,你知道吗?我问了半天为什么他不说,最后才憋出一句:瑢儿不喜欢……我他娘的,给醉了!”冷星扶额道,“要去,你带兵去,打死我不去,这带人封店和强抢民女的性质是一样的,我可不想做流氓、地痞、无赖……传出去说我们洛家军就是这样……”

韩析捂住他的嘴道:“你小声点。”

“容我去问问爷。”韩析盯了他一眼,方离开,朝洛浮生的营里走去。

良久,韩析从营里出来对冷星再道:“我方问了,爷说了,那毓秀坊多次招惹华绣坊,且画些不好的东西糊弄百姓。”

冷星方听完话直接撂下手中的红布条穿着的铜质牌和洛营公文,道:“那你去!”

说着人已朝军营门外走去。

未时末的时候韩析还是带着一队人马去了。

毓秀坊所在的那条街隔着老远就听到铁蹄铛铛的声响,震耳欲聋。

就着气势早已骇的百姓缩在了路旁,韩析面无表情的骑着马走在最头,从来韩析只是奉命办事,不问对错,他不像冷星亦受感情蒙蔽。他也知冷星孩子心性,这些年对他也一直护着。

铁骑绝尘而过,街道两旁的高楼里不时的钻出脑袋,翘首张望,又不知是哪家的人犯事了,反正能牵动洛营的定不是什么好事!简单的事情都经衙门处理的,哪里能经由什么军营呢。

一队人马在毓秀坊的门口停下,把左邻右舍的都骇了一跳,整条街的人也抖明白了,原是这条街正红及一时的毓秀坊犯了事。

韩析的人马不一会儿已包围了毓秀坊,他手一扬,薄唇中溢出一个字:

“封!”

官兵们从马上下来提剑闯入毓秀坊。

毓秀坊的绣娘们都尖叫着瑟缩在了一处,这种场合任这些绣娘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

在柜台上坐着算账的苏娘,望着这突然间闯入的军爷,也一时间腿软得站不起来。

等她镇定下来稍稍有力气的时候,她似乎是踉跄着走到韩析面前,颤声开口问道:“军、军爷,我们坊这是犯了何事?”

“鱼目百姓,侮辱官员,诽谤他人,今查明罪名属实,封!”韩析看也没看苏娘,冷声道,他并不是在回答苏娘的问题,而是刻意说给看见的每一个看官听的。

“将毓秀坊所有人带到外面!”一个士兵长对其他士兵说道,说着士兵们都开始逮这人便抓。

“谁敢动我毓秀坊的人!”

毓秀坊外,一身靛青色长袍的人,双眉微拧,一脸冷凌,清澈的眸子里似燃烧着怒火。还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样事情不打压下去,这一方百姓定是轻视了毓秀坊,她“九爷”还如何在轩城立足,众绣娘也如何立足……

苏娘抬头就瞧见顾九,连滚带爬的朝顾九那方去,嘴里颤声念叨着:“九、九爷……”

忽地苏娘落下泪来,看到九爷的感觉很温暖,几乎所有毓秀坊的女子都是一样的感觉,整个毓秀坊传来微微的抽泣声。

寻常人等见了官家,都会发抖,而九爷不会,九爷似对所有事情都无畏惧之心,即使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她有信心,人定胜天!所以这回儿顾九的出现,也给她们壮了胆。

“我们坊正当营生,你们凭什么说封就封?”她伸手扶了下苏娘,在她肩头拍了几下示意她放宽心后,才朝着韩析说道。

初见“他”韩析确实会多看几眼,但他生于军旅,自不会被“他”的气势所骇,他平淡道:“我不介意再重复一遍:鱼目百姓,侮辱官员,诽谤他人,今查明罪名属实,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顾九一甩衣袖厉声说道。

韩析眉头凝得更深了些,他走近顾九,似乎是将要贴着她的耳轻声道:“你既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何必多费口舌,如今既封了你的店又未没收你的财产,等你离了轩城,不还可以自谋生计?总之你就不该得罪了官家!”这段话显然他只是想说给顾九一个人听的。

顾九偏头望向这人,一瞬咬牙,朝他狠狠道:“要封,要洛浮生亲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