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川,是回来报仇的。

报仇之前,得先救两条命。

张氏兄弟原是利州城里一殷实人家仅有的两个儿子,张家在郊外有百亩良地佃了出去,城里还开了一间米粮铺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直到张大宝取妻董氏时出了状况。

那董氏是张家打小订下的亲事,小时模样普通,女大十变,谁料待及笈之后,出落得与幼时有天壤之别。任谁看一眼,都得惊叹一声。

按张小宝母亲的说法,董氏只有三分姿色,另七分靠的是装扮。因她有一双巧手和高于常人的鉴赏,再普通的衣裳也能穿出属于她的新意。普通人家的小娘子谁成天涂脂抹粉,这董家小娘子就不一样,修眉描唇,捋发遮丑,只呈现她最美艳之处。

偏还让人看不出她有修饰过,蜀地女子本就肤白,经她的巧手一整饬,算得上利州城里排得上名号的美娇娘。谁若提起小家碧玉四个字,当属她一人所有。

林止听到这里的时候就知这张董两家的婚事是不成了,董氏费得这般心血,要的就是待价而沽,价高者得,银钱、身份、权势、最好三者不缺。如今天下割据,风气甚是开放,又听得董氏成日在城中权贵出没之处出没,眼界渐渐拓宽,行为举止都有了几份贵人作派,哪还看得上张家。

市井戏称:董氏有好女,倾家来求之。

张家双亲瞅到苗头,为保婚事不黄,早在董氏声名起来之初,就已尽可能地予以董家好处。就似割地赔款一样,地位都低到了膝下。可是,还是架不住董氏要退婚。

退婚就退婚吧,却不想背负攀高枝的骂名,要把错推到张家头上。张大宝天生蛮力,气不过就那么一推,没有推倒欺身过来的董父,却把后面看热闹的一个小郎君伤到了。

祸,即从天降下了。

这小郎君乃是利州刺吏方起征的独苗,方刺史生了十个小娘子,而立之后才得一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最后,张家倾家荡产也没救醒被长子搡昏迷的方小郎。

那时,张大宝已经在牢里关了有半月。刺史大人眼看儿子成了活死人,实在气不过,找来几个所谓“人证”,非说推人的还有张小宝。

张母当即昏死过去,人家这是摆名了也要他张家断子绝孙。

张家双亲一路磕头磕到刺氏府邸,引得城中围得水泄不通。方起征被这一激,也犯起浑,不等秋日了,让判了个斩立决,兄弟俩谁也跑不掉。见此,双亲大呼愿意由他二人抵命,说罢,双双触墙自绝。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绝望之时,唯有以命相搏。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兄弟二人在押赴刑场时,亲眼见到阿耶阿娘倒在血泊之中,俱是癫狂了。二人徒手掰断牢栏钻了出来,又抓住一名文官作人质,迂回百里,终是逃出了利州。

林止问他二人为何做了唐兵还要回来?

张大宝凄然道:他与阿弟个头小,成日被骂川耗子,脏活累活都是他俩干。这些尚能忍受,因为他俩力气本就大。只是那变态的小头头,每日都要变成花样折磨他二人。

说着撩开裤脚,双腿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触目惊心。

果然是命贱,这样都没死,与我林栀栀有得一比,她立时便在心里决定将这二人收为己用。

大宝小宝习惯了蜀地生活,逃得再远也想回乡。哪怕远远地看着利州,心里也是感觉有着落的,蜀人的乡情,实在无法让人去诟病。他俩从军营里跑出来之后,跟了有好几波逃民,最终选定了林止这一支。不得不说,张大宝机警敏锐,张小宝单纯忠直对兄长唯命是从,活该他俩死不了。

“到了利州,我若救醒那活死人,你二人有什么打算?”林止问道。意外之意,要杀了刺史吗?

张小宝立即回道:“郎主的打算,就是我们的打算。”

张大宝想了一会儿,问道:“郎主,他是刺史。此事本就因我而起,非是人家刻意为之。与其找他讨要人命,不如以此‘大恩’为郎主谋事。”

林止倒是有点感动了,现在也看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差不多是杀母杀父之仇,让给我谋事?唉,我还真需要谋事。又遇到一个讲道理的人,这种感觉真不好。

“不用,我的事在渝州,就算他是渝州刺史,我也不需他。怎样?”怎样,杀吗?

张小宝听不懂,默默低下头,反正事后哥哥会告诉他。

张大宝从朗主眼中看到一股子戾气,莫名地觉得有点渗人,差点忘记了她在关外那一个寒人的背影……她,为什么就那么爱杀人呢?

压下疑惑,强笑道:“郎主,届时看情况吧。”

“你呢?”林止问张小宝。

张小宝脑子一懵,随即心里又一暖,回道:“我听郎主和哥哥的。”他愚笨,不如哥哥聪明,但郎主并没有因此而无视他。

“也就是我去哪,你们就去哪?哪怕离开蜀国?”

兄弟二人异口同声:“是的郎主!”

“好,继续赶路吧。”

张大宝想问木牌的事,张了几次嘴都没问出来。他感觉郎主并不希望他问,当然更不会回答。

现在他们本就踩在利城的地界上,林止计划在半月内赶到利州城就行,入冬之前去渝州,不急,她有的是时间。

林止一路走一游,蜀地的房舍自成一体,多用毛竹混泥编筑而建,有竹子的地方就必定有人家。家境好一点的也是盖瓦,差一点的就是谷草覆之。只有那明显一看就是殷实的大户,才修的木房。看到竹子,她眼神就会莫名寒上几分。

上了通往利州城的官道之后,人烟密集起来,听到那熟悉的乡音,张氏兄弟鼻头酸胀。

林止基本上能听懂,语言的记忆还在,更有那些该记下的事情,她一件也没遗漏,都深深压在心底。

想着时间反正来得及,就挑个镇子住了两天,熟悉下环境,也把方刺史的风评打听得七七八八。张氏兄弟二人,顺带在客栈将她教授的使力之法学了个入门。

“你们蜀地喝茶都不加姜葱的?”林止问张大宝。兄弟俩早换了一身小厮的衣裳,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甚是有几分男儿的英武之气。林止相当满意,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的欢。

“是的,郎主。您不觉得这样更能品出茶香吗?您现在喝的只是寻常峨嵋毛峰,我地的好茶是蒙顶甘露,在前朝玄宗时还是贡品。”

林止不由想到吴地的师父梁之修,原来他的口味和蜀人一样。而她在蜀地出生,却偏爱那味道浓烈杂乱的,可见,她与蜀地生来就不相和。

“你说话小心,现在还有一个李唐。”林止放下茶碗,看了一眼张大宝。

张大宝心说也快了,他对真假李堂皇室都没什么好印象,若说忠君,也是忠的孟室蜀皇。

“店家,有前朝贡茶蒙顶甘露吗,给我来一壶。”林止吆喝道。她也跟着称前朝,让张家兄弟一愣,感觉郎主也有几分蜀人的风趣。

这家店是镇上最大的,这没有,别处恐怕也无。

店家为难了,小郎现在喝的可是上乘的毛峰啊,这都不满意?蒙顶甘露确实有,但品级真不怎么样。听口音想他多半是外地人,是慕那茶的名声吧,当即就着小二提了一壶上来。

张大宝一闻味道就猛吸鼻,“郎主,对,就是这香气。”

林止品了一口,轻轻抿唇,没发表意见。走时结帐,她看价钱就知,果然没喝到上品蒙顶甘露。

但是张家兄弟却心疼钱,张大宝道:“郎主,我们所剩不多了。”认了主,衣食住行就交给了他打理,也包括旅途花销。

“无碍,我这还有金叶子,再不济,去赚就是,难不成你二人还担心跟着我挨饿?”

大小二宝:“……”真不是那意思。

........

利州城在望,兄弟俩近乡情怯,又对未来有些担心,心乱如麻。

交了铜板入城,张大宝带着郎主就要去车行。西城门距刺史府不近,坐马去更方便。一路过来都是迈腿,郎主愿意,他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入了城徜若还这样,恐怕连方府大门都进不了,定会叫那捧高踩低的门房小瞧了去。

“需不着,车马钱倒是能省下。”

“郎主……”

林止打断他:“你二人不要再遮遮掩掩,把脸露出来。离开就两年而已,想必也没多大变化。”

张小宝马上将头上的斗笠取下,问都不问缘由。张大宝明白她的意思,也照做。

真是怪哉,原以为只要他兄弟俩踏进利州城,马上就会被五花大绑抓起来,哪知大摇大摆走了半条街都无事。

林止也不急,一心一意扮起俏公子带小厮游市。得知张大宝的家就在西市,她游够之后,就领着二人往西市去。

张家粮铺早已改了行,换成了姻脂水粉铺。张大宝死死压住阿弟的肩头,整个身子都在抖。张小宝也好不到哪去,那眼珠子都要秃噜出来。

林止发现不对,问道:“你二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还如此激动?”

“郎主!那个坐在柜台之上的中年肥汉,便是董氏之父,董世良!”张大宝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嘭——”林止将手中耍玩的铁核桃直接砸向肥汉的肥脸,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嘿!哪来的瓜娃……”

不待肥汉骂出口,林止已经跨进了铺子,她这气势令董世良顿时噤声。

“大宝,帮你未来女人挑几件好的,郎主我付钱。”

董世良听得脚步声望过去,陡然一震,指着张大宝:“你你你……”

同时,林止指挥张小宝:“上去抡两拳,收着点力别打死了,就用我先前教你的方法。”

这正合张小宝意,若不是郎主提醒,他都不知道此时应该抡拳头。

“砰!砰!”只两下,肥汉犹如米粮袋子,摇晃两下,白眼一翻斜身栽下高高的柜台,哼都没曾哼出一声。

张小宝看着自己的拳头:我真收了力。

“你们!你们……啊……来人啦,抓逃犯,抓逃犯!”

这鬼吼鬼叫的定是董氏之母,半老徐娘坦出大半个胸脯,学那贵人作态,与传说中的其女别无二样。

“完事了,坐吧,就等着人家来‘请’了!”林止寻了个客人选香粉时坐的高脚床,悠然入坐,还冲那吓傻的小二说道:“能来壶蒙顶甘露吗?要上品。”

小二如同见了活阎王,吓得嗖一声不见了,由得董母留在堂中跳脚鬼嚎。

不消半刻功夫,铺中只剩下主仆三人,董肥汉让他老婆死拖硬拽拉了出去。门外有邻里过来偷偷打望,张氏兄弟端坐店中就似木桩。得朗主提醒,他俩方知得出去朝熟识的邻人打听这两年的变故。

明里暗里,还是有那递消息的。

原来董氏早就与方家小郎勾搭上了,当日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出,张大宝就动了手。方小郎这一昏迷,本是进门做妾的董氏,就真的飞上枝头入方府做了正室。

逃犯家的粮铺当然要被官府没收,董家依例竞价买了下来,合理合法,所以张铺就改了董铺。至于田地,多半也是这个下场。

也不知那心比天高的董氏是否心甘情愿守活寡,想必经此一事,小家碧玉的名号已改成了红颜祸水吧。不过妾成了妻,怎么说也不枉她一翻城府心机,总是赚的。

“要犯张大宝张小宝,尔等要自首,应去州衙!”

“嚓!”官刀出鞘的声音。

干坐了半天,终于可以办事了,林止起身向前……

她寥寥几句,就把那领头的给唬得一愣一愣,犹豫着看向张家兄弟,又看看属下拿着的枷琐,不知到底应不应信。

“这位捕役,莫再耽搁,今日可是你立功的大好机会。”林止面上带着那沁人心脾的微笑。

这一笑甚是风光霁月,捕役暗道妖孽,幸好我没有龙阳之癖。

枷琐收了回去,但还是有两个捕役各捉住大宝小宝的胳膊,一行人迎着众人的嗦嗦细语朝官衙而走。

去了官衙,通知方刺史,待查明身份之后再谈治病的事情……

利州的衙堂内部与吴国并无二至,仍照着唐时的统一格局而设,就连让人感到莫名阴森的气息都一样。

入堂之后,林止不等人家耍官威,直接从袖包里一掏……张大宝和张小宝就第二次见到了那块木牌。但不识得上面的字,如游龙戏水,漂亮却不知是写的啥。

而拿着牌子的方刺史却识得,他问道:“当真是楚国孟家赠你的?”

“当然,只因我治好了孟三郎的不举之症。”

“咳咳咳……”方刺史好一阵尴尬,若是孟三郎知道他羞于见人的病症,被堂上所有人亲耳听见,不知会怒成何状。这大夫,真是桀骜。

莫非真有那惊世本事?方起征围着林止踱起步来,捋着胡须一脸的怀疑。

“这位林小郎,敢问今年贵庚?”

林止指向被捕役押持的张氏兄弟,斜视着方刺史,那眼神说不出来的傲慢无礼。

不待方起征发怒,林止一把将他手中孟家的族牌夺了过来,说道:“方刺史,耄耋老人才有资格为令郎诊治不成?我这有两条人命在你手上,更有牌子,这都不能证明医术?令郎躺了已有两年,敢问,还能躺几年?”

方刺史一怔,知方人家的眼神除了狂妄还有蔑视,蔑视他脑子愚笨。时至今日,他哪有拒绝问医的理由!哪怕对方只是个三岁小童。

“若是林大夫真能治好我儿,他二人的缉令即刻撤销。”方起征压下心头的郁结和不满说道。顺势又挥手示意手下,先放了张家兄弟。

“就这样?”林止问道。

“我愿意当面赔罪,并归还张氏家产。神医,如此可行?”对方加码谈条件,反而让方起征又打消了两成怀疑。连神医都喊出来了,旁人听得,只道他有讽刺之意。

林止欣然受了这声称呼,点点头:“先这样吧,带路。”

干脆明了。

........

方家很近,出得衙来拐个弯即到。方起征总觉得自己今天有点晕呼,好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想他昏迷两年的儿子,见了多少所谓的神医,身上无一处穴位没被银针扎过,最后该睡还是睡,不见一丝好转。

游医、江湖术士、甚至御医,通通铩羽而归。一次次迎来希望,又一次次被打入地狱,他原以为全家老小都已死了心,包括他。但是今日,怎地还敢有奢望?

“方刺史?”

林止的一声轻唤,把走神的方刺史唤醒了,他道:“且随我来吧。”来吧,来试试,若是不行,休怪本官无情。

话毕,疾速带着她三人朝某处院子走去,面沉似水,不明所以的下人纷纷危站不动。有那机灵的,赶紧通知府中夫人去了。很显然,下人都识得张家兄弟。

“阿爷,您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衙门吗?迎出来的董氏施完礼一脸诧异,旋即以帕捂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后面的张大宝和张小宝。

林止浅浅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张大宝说的那般惊艳,面黄颚削,两只眼睛似一锅浆糊,浑浊不堪。回身瞅了一眼张大宝,他目不斜视,似是没有见到董氏这人。

“神医,犬子便住在此屋。”方起征挥手让董氏离开。

董氏躬身低头朝外走,又听她公公问道:“辰时可有帮你夫主翻身净洗?脚下的穴位可有在巳时摁拿?”

林止本在打量方小郎的病室,观之坐南朝北通风见日又荫凉,暗赞是养病佳所。听得“夫主”二字,一愣:主?长见识了,冠以秦时称谓,是将媳当奴婢待之。时下女子何曾能享如此“殊荣”。

董氏答道:“回阿爷,俱已使过。”不然,她哪会累得喘口气都虚的慌,每日一睁眼就是伺候这活死人。

方起征没再问她,偏头看向林止。

董氏回完话没走,也不敢进屋。仔细理了理发髻,再整了整襦裙,端站在刚刚迎接方刺鸣的门槛处,一步也没敢挪动。

张大宝虽被林止饭菜管饱养了小半月,但仍是很消瘦,脸上的菜色也没退完。董氏余光瞅向他,满脸的轻视,将自己的玉脖挺得更直了。

林止挽起长袖:“让我先看看。”说着走过去,用两指翻开方小郎的眼睛。

睡了两年都没咽气,定是有人教他们用了吊命之法。果然,林止看见榻后的三彩柜上有一条尺余深的细竹,有被水渍浸染多日的痕迹。拿起来一看,里面竹节都打通了。

“令郎就是通过这空竹进食?”

林止心中已有七成把握,手心拂在方小郎的胸口之上,感受片刻,心道确实没有料错。一个正常人不可能一推就给推死,哪怕是天生蛮力的张大宝也没这能耐。如今方小郎的五脏六腹都能行事,看来脑子伤得并不深,定是某处紧要地方淤塞住了,不是太难。

方起征忙答:“正是。”

“倒是个巧法,谁教你们的?”

“我……奴,是奴想出来的。”董氏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若不是当初张大宝逃了,她公公将怒火牵扯到她身上,她一怕受罪,二想贪张家的当街铺子,她也不会献这巧计。早知有今天,就应该让那活死人饿死,好过守这活寡还被呼来喝去。

“果然名不虚传,董家娘子蕙心兰质,不但对妆粉精通,还通晓医理。”林止由衷赞扬。

“不不不,只是救夫心切,上天怜悯让奴灵机一现,才……才……”

董氏分明感觉这位貌赛潘安的神医在挖苦她,越说越心慌,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只闻又柔又轻的低呤。

听在方刺史的耳中却觉甚是淫.腔浪音,顿时勃然大怒,太阳穴突突直跳:“滚出去!”

三人一惊,不知他为何忽然发火。林止好奇,下意识望向出门的董氏,却瞧见窗下那个婢女露出厌恶神情。转头一瞧,方刺史脸上已然涌出不可明状的羞意和恨意。

林止心道:难不成自己这个男儿身让人误会了什么?这屋子里少说五六人,青天白日的,仅问两句话而已,怎地让方家如临大敌……

瞧方刺史那又羞又气的样子,想必这其中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吧。

董氏跑到荷花池旁捂嘴大哭,伤心的不是被骂,而是在昔日瞧不上的张大宝眼前掉了价:一步错,步步错啊!

“方刺史,请将令郎扶起。”林止收回心神。至从入了川,她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对小事杂事甚至私隐,全都好似有了好兴致。

“这位神医,你的药箱呢?”方起征的怒意还未消散,突然想起这遗漏掉的大细节。要是张家兄弟不在这,他真以为遇到了骗财庸医。

“我又不卖药,要甚药箱。”林止拇指摁住方小郎的人中,其余四指托住他的下巴,暗暗用力。

又道:“大宝小宝,你二人过来将他眼睛掰开,让我看到眼珠。”

“大宝小宝,你二人过来将他眼睛掰开,让我看到眼珠。”

“是,郎主。”

方刺史听兄弟俩唤林止郎主,才知他二人已卖身,主人就是这个不好相与的神医……

片刻之后,林止心里明白了个差不离。说道:“今日太晚了,我先开药方,劳烦方刺史为我寻些物什和药来。”

有模有样,还要开药方,方刺史耐住性子等药方。

林止龙飞凤舞很快就写好,方刺史接过一瞧,疑惑道:“神医,你连银针都没有?”

“当然有。”林止说着拿出一个羊皮袋,金针银针一根一根摆得好好的。“只是七寸长的没有,除了令郎一般人也需不着。”

“啊?你要穿颅而过?”方刺史额上迅速渗出密汗,这不胡闹吗!

林止一计冷眼望过去,方起征讶然住口:想他方某少年便已纵横沙场,何时怵过,可是这神医的眸子活似一双恶狼眼。

“方刺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有枣无枣打三竿,死马当成活马医。眼下要么一试,要么让令郎继续昏睡到死,你好好想想。”

方起征的思想斗争很激烈,不试,他尚有儿子在,至少今天有;一试,明天方家就有可能成绝户。他额头渗汗,看看闭眼的儿子,又看看瞪眼的“神医”……

本应清明,奈何他当局则迷,明明知晓今日林止的治法就如乱世用重典,异于寻常的医术定有奇效。但是身为父亲,他就是不敢轻易作这决定。

“既然方刺史宁愿要一个睡死的儿子,也不敢大胆一试,那林某就不勉强了。不过,张家兄弟我可要带走。”林止直接一屁股坐在方小郎的榻沿上,慢慢等他的答案。

提到张大宝兄弟,方刺史便怒火难遏,马上想到两年前的法场逃逸、还有被劫持文官的家人那日日的咒骂、同僚的参奏、上峰的呵斥、甚至触墙而亡的张父张母也历历在目。这一切,都因董氏!

“阿爷!治吧,夫主他想醒呀!”董氏在池边哭过一气之后,抹干眼泪又回来了,没想到来得正是时候。

“你这淫.妇!”方起征什么顺手拿什么,一声“嘭”响,油灯砸在那花窗上,破出偌大一个窟窿。

“丧门星,给我跪在廊下!”

董氏心跳得厉害,若是躲慢一点,定是毁了容。一边退一边泣道:“阿爷,奴可以跪,且救救夫主,救救夫主啊……”只要人活了,我董氏就能脱离苦海,到时……

她有十足的把握翻身作主,方小郎是她见过的权贵之子中,最痴情又最听话的,若不然当初哪会选上他。

张大宝第一次正眼看董氏,却迎上她凶狠的眼神,一时惊住。暗道:女人,原来都这般可怕。

方起征隐去快渗出的泪意,颓然而坐:“上茶。”

婢女赶紧退去,客人上门好一会儿了,这才想起喊茶。

方起征又对廊下跪直的董氏道:“好,就依你。云郎何时治好,你何时起身。”

董氏的脊背突然歪了一瞬,马上又复原。她咬紧牙齿:那神医,我的命运就交在你手上了。

若说谁最想让方小郎“活过来”,全府除了董氏谁也及不上。正是这样,方家才把照顾儿子的重任交给她。有方小郎在,董氏就是方府的少夫人,至少表面上是。

林止看了这小半会儿,很是觉得没意思。她需要张家兄弟,为他们拿回良好民身份是必须的,没想到最后倒多亏了董氏。

“阿郎,阿郎……”方夫人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身的檀香气,估计刚刚在佛堂念经。身后还跟着四五个衣着贵气的娘子,想是方小郎的阿姊们。

林止不耐烦再应付一回,低头抿茶装哑吧。

方起征身心俱疲,着人引她三人下去歇息。银针一时半会制不齐,要施手治最早也是明日。

九月已过,夜开始深了。董氏见天一黑下来,就改跪为坐。旁边监视她的小婢不敢多言,万一,万一少夫人真成了少夫人呢?深宅大院的婢女,甚懂生存之道,多结点善缘总是好的。

........

大小二宝不离林止左右,方家遂安排了一间大客房,神医睡里屋,兄弟俩睡外面的软榻,将究着过一夜。

林止再次提醒张大宝,若是明日把方小郎治好了,他想改主意就没了机会。也就是说,要下手杀方刺史,今晚就得准备。

张大宝没有丝毫犹豫就摇头,道方起征是利州的黑虎将军,若是杀了他,利州恐会一时乱起来。利州是他的家,他不想家里乱。在外受够了战乱的苦,若是因为他张家的私仇,让乡人受罪,这份孽他们承担不起。

林止听得这话,半晌没有言语。路上也打听过,方起征官声的确不错,这事真不好办。看得出来,张大宝话虽如此,心里肯定是恨的,只是能在大义面前克制住罢了。

兄弟俩心眼真好,看他们平常谈吐应是都进过学的人。可惜,圣贤书是教不出善人的,唯有父母,他们定是在欢乐祥和的环境中长大……

张大宝让阿弟先睡,很快张小宝就打起呼噜,二人哪能想到里屋的郎主正偷偷羡慕他俩。

这一夜甚是漫长,方起征一宿没睡,拿到属下送来的银针正预备去唤神医,而林止三人用过早食直接就过来了。

“神医,银针已到。”

林止见董氏果然跪了一夜,仅两肩有些松散,别的都还好。心说她也是个顽的,能忍能谋,不是个寻常女子。

“好,二位要在旁边看吗?”林止问方氏夫妇。

方起征一愣:当然要看啊,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让我看到?

林止也懒得再劝,净手捻针,准备扎穴。扎穴之前,问道:“参汤可有备好?”

方夫人惊讶不已,哆嗦道:“神医,马……马……上就能喝了?”捏着丝帕的颤抖不已,立刻就能见到儿子了?往常无一人敢下这样的断语,方夫人激动得快晕过去。

林止扶额,解释道:“参汤是我喝的。”

“啊?这……”方起征不知作何表情。

大小二宝紧张地看着林止,眼神询问她身体是否有伤?立即忆起凤滩镇那色眯眯的“丈人”,她莫是落下了什么病根,不知伤得重不重。

林止朝兄弟俩挥挥手,“无碍,幼时被人下过药,旧疾了。平时不显现,只是施针颇耗费心力,恐有差池。”

恐有差池怎么行,方夫人听得这话立马清醒,忙喊熬汤,速速熬汤。整整三个月都没有大夫自荐上门,她都以为孩儿彻底没救了。哪怕这回又是一个骗子,她也认了。

大小二宝捏紧拳头,狠不得将下药害郎主的恶人一顿好揍,揍死扔乱葬岗上。林止却朝她俩投来淡笑,轻声说道:“管好自己,先得自保,再谈报仇。”

方刺史是什么人,耳朵极机警,以为林止做这一出就是给他看的,当即说道:“害神医那人可在利州?”

林止不接这话,让他将方小郎再次扶起坐定,然后拿出两个短针扎进了两个凤池穴。此穴主睡眠,先刺激一翻,唤醒上方的完骨穴,一步一步引导血脉流通。

林止拒绝他的好意思,让方起征纳闷了,他一方诸候,还怕办不下来么?转念一想,或许那仇人不在蜀国。既然人家不愿领情,他当然乐意袖手旁观,沉下心来仔细看顾儿子。

不肖两刻钟,参汤上来了,滚热着。林止老远就闻到那股药气,是根百年老参,熬的时间虽短了点,但药性已够。又不是养身吊命,只是护着气血而已。

一根两根……十根,十一根,十二根,看得方氏夫妇冷汗直冒。往常的所谓神医,至多也就扎九根。

林止在方小郎的身后抵住他后背,这时手上开始乏力。患者两年没动过,就算成日喝汤汁也会长膘。大小二宝正各捉住方小郎的一只腿将他脚背使劲掰直,方刺史也在固定他的大肥头,别的下人一看就不允许近他的身,林止只得喊道:“方夫人,过来搭把手。”

“好好!”方夫人手忙脚乱俯身过来。刚照着神医的指挥扶好儿子,转眼就看见他拿起针还要扎,这还只是短针,那特制的十根长针一根都没用呢。吓得惊叫:“神医,你要接着扎?”

“休得多言!”林止喝道。

方夫人一口凉气灌满全身,泪珠当即滚下来。到了后面,她都不敢看了,闭眼默默流着心酸泪。都医成这样了,难不成还能反悔?方夫人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短促似打起了嗝。

最后,方小郎头上二十四个主要穴位全部扎满银针,晃眼一看,活脱脱一只缩脖刺猬。连张小宝都感觉头皮发麻。

“神医!”方起征盯着儿子的头顶慌忙唤道。相比起夫人,早有心理准备的他算是很冷静了,可时此刻着实稳不住。

因为方小郎头顶有三处穴位上的银针渗出黑血,与此同时,林止搭着方小郎脉搏的手也感觉到有异常跳动。

“参汤。安静。”她收回手,声音无力。

“快,上汤!”张大宝大吼。

吓得婢女端在手上的碗差点抖落,此时参汤已凉,林止接过来一口灌下,平息半刻不稳的心绪,拿起长针就朝着渗血的穴位用力扎入……

“老天爷啊!”方夫人眼看那七寸长的银扎全部没入儿子的头颅,吓得快蹦起来,就没见过这般吓人的医治方法,骇人听闻,骇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