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您闯大祸了!!!”

午后的阳光从庭中的梧桐枝叶间漏下斑驳的光晕,宋卢氏素衣素裙,鬓边却簪了一朵与装束不合的大红色美人蕉。

虽然已经出了夫孝,但尚在婆婆的孝期之内,是以她作了素装打扮。

之所以会簪上一朵与通身装扮不相衬的美人蕉,却是因为……这朵美人蕉,是儿子宋宜耀在花园里摘了之后,专门跑到后堂给她簪上的。

年幼的宋宜耀还不能够了解守孝这种事情的含义,凭着孩童喜好鲜艳亮丽之物的审美,他觉得盛开的美人蕉非常好看,所以很高兴的送给了最依恋的人。

章翠娘看到这一幕时曾想阻拦的,毕竟她是知道庞氏之死的真相的,对于宋卢氏给这个婆婆的守孝,不免有种格外心虚的感觉,是以不欲宋卢氏簪戴这样鲜艳的花朵:“奴婢去拿个水晶瓶来,把这花儿插上,叫小公子跟奶奶一块看,可好?”

但宋卢氏却拒绝了,甚至主动低头,方便儿子踮着脚替自己簪进鬓间,她目光里有着极复杂的幽怨与惆怅:“夫君生前从来没有送过东西给我,记得初嫁时,曾在书房看到他画的韦氏的画像,里头是他为韦氏簪着牡丹花。那年春天,园子里的牡丹开得特别好,我专门叫人剪了很多放在房里,就是希望他回房之后看到,也可以替我簪一次。”

然而宋缘回房后,看到那些牡丹花,脸上肌肉抽了抽,别说替继妻簪花了,竟是索性没留下来,直接找借口去了书房。

直到数日后,那些剪下来的牡丹花都枯萎凋零了,他才无喜无怒的回房。

宋卢氏当即明白,宋缘始终未曾忘记韦梦盈,所以看到牡丹花在房里,他没有想到这是继妻试图争取他的温柔,却只想到了那个他想忘却忘不掉的人。

那之后,宋卢氏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可她心里不是没有遗憾的。

此刻看着儿子,她说,“现在夫君已经不在,我这点心愿,这辈子是没指望实现了。权当耀儿是代他爹爹圆我这个梦罢!”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宋家眼下孤儿寡母的,鲜少外出,外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么点不合孝期妆饰的小事,章翠娘也不忍心逼她一定不能戴红花了。

只是宋宜耀腻在母亲膝前玩耍了会,觉得无趣又跑了出去后,不久,门外人影一闪,忽然闯进一个眼生的婆子——四五十岁年纪,发髻一丝不苟的绾成一个利落的盘桓髻,眉眼平淡,是那种丢人群里转眼就会忘记的长相,看穿戴是比较有体面的奴婢,然而宋卢氏委实想不起来府里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号人?

她还没反应过来这人是什么来路,又凭什么这么横冲直撞进来打扰自己,对方却先冷冷扫了她一眼,跟着就毫不客气的指责道,“您可知道,您将为您与您的子女、为整个江南堂,招来滔天之祸?!”

宋卢氏先是愕然,继而气得脸色发白,“腾”的起身,狠拍了下桌子:“放肆?!谁准你如此目无主人?!先与我滚下去领十杖长长记性!”

然而她清脆严厉的喝声分明已传到外面,里里外外正侍奉着的十几个下人,除了她陪嫁的几个人外,竟无一动作!

那婆子亦是毫无惊慌之色,反倒冷笑了一声:“奶奶自己活腻了不要紧!可别带累了我江南堂的传承断绝在您手里——您敢说先老夫人与韦王妃之死,不是您做的?!”

这话让原本正暴怒着的宋卢氏惊得面无人色!

“奶奶不必惊慌!”那婆子反客为主的走到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继而不疾不徐道,“奴婢如果要害您,直接去寻大小姐禀告,凭大小姐传自韦王妃的手段与城府,要么根本不知道您做的这两件事情,既知道了,要玩死您不过是举手之劳——奶奶说,是也不是?”

宋卢氏死死看了她一会,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最终还是咬着牙吩咐左右:“都下去!想要性命的该知道怎么个闭嘴法!”

待清了场,那婆子也不必宋卢氏盘问,直截了当的说道:“您对家主一片痴心,家主去后,您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想做点什么发泄下,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能够理解!所以知道您囚禁了先老夫人之后,也都装作不晓得。可是您如果只是给韦王妃稍微找点麻烦也就算了,居然当真对韦王妃下了杀手,还间接导致安阳郡主夭折——您这是疯了么?!”

“你们才是疯了吧?!”宋卢氏本来还有点惊疑不定,此刻闻言,险些没气死!

激烈的情绪之下,她嗓音都颤抖了,“作为宋家世仆,家主去世,不思为主报仇……”

“奶奶您得弄清楚一件事情!”但宋卢氏话没说完就没打断了,那婆子平静的说道,“奴婢此番确实是代表宋家世仆而来,但奴婢这些世仆,代代肩负的责任,是江南堂的传承,而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

宋卢氏差点没扑上去跟她拼命:“你们觉得为家主报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就是江南宋的世仆?!

还是负责拱卫家族传承的世仆?!

“家主是怎么死的,奶奶想必非常清楚!”那婆子却无视她激动的模样,只用平静依旧的语气说道,“奶奶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句话:倘若家主谨记自己的责任,成天想的不是怎么跟韦王妃纠缠到底,而是如何振兴门庭,为宋家开枝散叶……至于不名誉的死在翠华山?!”

婆子眼神淡漠,“大小姐已为人母,家主已经是做外祖父的年纪了,却还跟人家十几岁的少年人一样,为了个女人闹死闹活的,以至于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子嗣满堂的人家,也还罢了!反正谁家人多了不出几个败家子?!”

“可宋家是什么情况?到小公子这会,已经是四代单传!”

“家主这么一死,倒是一了百了了!”

“可想过宋家、想过江南堂的未来?!”

婆子冷笑,“奴婢倚老卖老的讲一句:亏得老家主早就不在了!否则老家主若在,看到家主这副做派,就是家主没死在韦王妃手里,必然也会被老家主亲手打死!”

宋卢氏气得直哆嗦:“韦氏贱妇抛弃夫君,攀附宗室在前,嘲笑夫君在后,夫君杀她有什么不应该?!”

“那奶奶谋害了大小姐的嫡亲祖母与生身之母,如果大小姐知道了真相,有朝一日上门寻仇,要取奶奶的性命,奶奶是不是也觉得理所当然?”婆子冷冷一句反问,让宋卢氏下意识的一噎,随即不服气的反驳:“我自己一死有何可惧?!只是我的孩子尚且年幼……”

说到这儿,猛然想起韦梦盈膝下亦有一子二女尚未长成,顿时住了嘴。

婆子盯着她,嗤笑出声:“罢了!家主横竖只是要一个贤妻良母,奴婢也没指望您会是一位合格的阀阅主母——所以这些是是非非,奴婢也不跟您多说了!直接跟您说正经的吧:您以为,当年韦王妃之所以会离开宋府,改嫁到衡山王府,当真只是因为婆媳矛盾?!”

宋卢氏再天真,也察觉到整个谈话节奏都控制在婆子手里,这让她感到非常的羞辱,恼怒道:“你不过一介下人,有什么资格品评我是否是宋家合格的主母?!”

“凭您这回做的事情,您就不可能合格!”婆子毫不客气的说道,“您谋害先老夫人,谋害韦王妃——倒也未必有错,但您偏偏根本没能力也没城府设计这样的阴谋,不得不依靠袁雪沛之助!”

“而那袁雪沛跟您是什么关系?!”

“非亲非故,倒与大小姐的姑爷简公爷情同手足!”

“这么个人,您居然放心的把这种关系到您跟您的子女前途命运的秘密,交代给他!”

“您说您有多蠢?!”

“袁雪沛出卖了我?!”宋卢氏听到这儿大吃一惊,顾不得跟这婆子置气,慌乱道,“这怎么可能?!这些事情他自己也有份!就算他自己不怕死,他可也不是没牵挂的人,他那个妹妹……”

“袁雪沛算什么?”婆子不屑的语气再次打断了她,“如果只是区区博陵侯府,你以为大小姐作为江南堂嫡女,在柳氏与先老夫人手里受委屈时,奴婢这些人会袖手旁观?!”

宋卢氏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如坠五重云里,竟是连怎么问下去都不知道了!

但婆子却不给她发呆的时间,径自继续道:“韦王妃虽然美貌又长袖善舞,到底出身不高,侥幸高嫁进宋家之后,由于一直无子,备受先老夫人厌恶。这种情况下,她怎么敢主动勾.引衡山王爷?就是衡山王爷主动勾.引她,奶奶以为她敢轻易答应吗?”

——没有门当户对的娘家撑腰,没有子嗣傍身,还深受婆婆憎恨,这种情况下,韦梦盈忙着应付婆婆的鸡蛋里挑骨头都来不及,哪敢真的做下出墙之事?

婆子冷淡道,“所以外界都说,是韦王妃嫌先老夫人太挑剔,又贪图衡山王爷的宗室世袭王爵身份,故此撇下结发之夫,改嫁去了王府。实际上,却是衡山王爷趁韦王妃被先老夫人逼得喘不过气来的功夫,想方设法,取得了韦王妃的信任,韦王妃才决定与家主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