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虚白离开宣明宫的时候,暮色初临,大雪兀自下得纷纷扬扬。

他伸手拢了拢狐裘的风毛,忽然想起八年前还是九年前,沦为乌桓俘虏的前后——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潜藏幕后的暗流汹涌,看着乌桓的兵马一次次的冲锋上来,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却越来越少。

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像收割时的稻子一样倒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滚烫的血在北地的冰天雪地里泛着白气,那样激烈的飞溅到他脸上。

十一岁的少年贵胄手里握着剑,本能的想要保护自己,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那时候他“参战”已经有大半年了,但因为冀国公的特意照拂,其实都是在后方、或者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战场上混着,被一群精锐士卒团团保护,偶尔开上几弓,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惨烈与血腥。

第一次身临其境,就是沦为俘虏的那一战。

尽管在乌桓的那段岁月,老实说不算特别艰难,除了没有自由外,依然是锦衣玉食的过日子,而且还有端木老夫人私下遣去的人教导他种种老夫人认为他该学的东西。

但至今简虚白回忆往事,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场大雪——忠心的士卒拼命的开路拼命的厮杀,尚未长成的贵胄心中是无尽的后悔与无能为力的悲哀。

彼时简虚白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武力过人的悍将,又或者是用兵如神的帅才。可以拯救属下,可以保护自己。

直到他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被安排好的。

死去的人不过是弃卒。

甚至筹划的人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

然而十一岁的少年无法忘记那些冰雪中盛开的血色曼荼罗,二十岁的燕侯也不能忘记那些埋骨他乡的魂魄。

那些人,本来可以不必死去的。

“外祖母一直说太皇太后不安好心,存意将我朝心慈手软教导。”走下回廊,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简虚白有些自失的一笑,心想,“所以她老人家故意把我扣在乌桓教导了六年,指望我能够让她满意些。但现在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实在有道理,我终究还是做不到为一己之私,罔顾天下之人啊!”

他现在算是正式站到世家门阀的阵营了,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跟苏少歌、跟卫溪,哪怕是顾韶,跟真正世家门阀的人,都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因为到十一岁之后,才开始接受心计城府的教诲,而彼时时机未成熟,端木老夫人连他的真实身世都不曾告知,更遑论是培养他对家族的忠诚——何况,他又不姓端木,端木老夫人对简平愉、简离旷且恨之入骨,纵然想要比照锦绣堂教导嫡子来教导他,又该教导他忠诚于哪一个家族呢?

是以简虚白做不到像苏少歌那些人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优先考虑家族的发展与壮大。

至于皇室,至于这天下,至于太平还是乱世,他们都不在乎。

可简虚白到底没办法真正的视天下生灵为棋子,看他们生灭兴衰如无物。

人的经历是刻在灵魂上的烙印,可以隐藏一时,却终究难以磨灭。

肃泰帝说中了,他一点都不希望大睿衰落,更不希望看到五十年前的乱世重演。

这不仅仅是不忍心,也是因为他没把握在乱世中保全家小——即使端木老夫人已经发话将残存的锦绣堂交给了他,然而现在到底不比从前,世家门阀的势力已经大大衰落,元气大伤的锦绣堂,根本不足以保证他与他的妻子儿女长辈们,在乱世之中也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所以他只能想方设法的将最有明君之姿的肃泰帝推上帝位,同时自己挤下苏家主持朝政——要紧的事情终究还是自己做主才能放心。

“也不知道若外祖母晓得我这番心思,会不会再次动怒?”简虚白这么想着,忽然想到肃泰帝可是许诺要放过卫皇后母子的,嘴角不禁一弯,感到安慰多了,“纵然需要再次安抚外祖母,终归不会比陛下去说服太后更难。”

思索间已经出了宫,下人将坐骑牵到跟前,拂去鞍上落雪:“侯爷!”

“回府!”简虚白踩镫上马,接过缰绳调转方向,朗声吩咐。

而这时候,徽仪宫正殿,苏太后正不可置信的站起身——由于动作的急促,太后宽大的袖摆带翻了榻上小几,几上茶水糕点与一只嵌宝龟纹银香炉纷纷摔落到新换的猩红底绣缠枝葡萄锦毡上,香炉中小块的冷香炭迅速将锦毡烧出了一溜儿黑烟。

苏太后却浑然不顾,只气沉丹田,切齿道:“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