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舞樱眼中含泪,又惊又怕的望着被递到唇边的碧露,踌躇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抬腕拂袖,将葵口碗狠狠打落!

她现在正为晋国大长公主守着孝,即使进宫来觐见太皇太后,自也不好穿红着绿,入殿前脱去狐裘,此刻穿在外面的是一套月白深衣。碧绿的花露翻上去,迅速洇出大片大片的污渍。

斑驳的痕迹在逆光的阴影里望去,宛如盛开的血色,说不出来的绝望与凄凉。

“我不喝!”聂舞樱不待太皇太后出言呵斥,已大哭出声,“我不相信虫奴他连我跟我我们的孩子都护不住!!!”

“他凭什么护得住?”太皇太后看着殿砖上的碎瓷,眼中飞快的掠过一抹讽刺,用傲慢又冷漠的语气反问,“他今年才多大?他是靠着自己的本事登上帝位的?!要不是先帝生前给他安排,他前两年说不得就会死在端化手里了——而你也必将为他陪葬!你也不想想你是怎么嫁给他的?可不是靠你们两情相悦!靠的是晋国拿你当心肝,先帝希望晋国能够念在你的面子上,在他驾崩之后,对鹤骨多多照拂!”

“说起来这两年多以来,他可没少靠你的庇护!”

“现在他要做皇帝了,靠的也是苏家以及燕侯府的扶持——本来阿虚的身世没有揭露,对你也还存着善意,你再学聪明点,或者还有坐稳后位的可能!”

“但现在阿虚只怕恨死了你!”

“你还指望他帮你?他不害你就不错了!”

“至于清江他们,先不说他们是从来不掺合这类事情的!”

“单说他们自己也有子女要顾,又怎么可能为了你这个身世不明的妹妹,拿合家前途性命冒险?!”

太皇太后伸手,挑起她的下颔,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道,“所以,我的儿,你说,你要家世没家世,要靠山没靠山,连讨好婆婆都不会……你凭什么,母仪天下?!凭什么,跟那些真正的名门贵女斗?!”

聂舞樱自从懂事之后,晓得了自己的身世,就一直非常的敏感——这种敏感下面,是努力掩饰的自卑。

虽然说生长大长公主府,自幼锦衣玉食,偶尔还能出入宫闱,寻常人念在晋国大长公主的面子上,即使心头鄙夷她,面上也很少会表露出来。但对于聂舞樱来说,父不详的出身,始终是一根刺,让她无法坦然的面对。

此刻太皇太后一句“真正的名门贵女”,不啻是赤.裸.裸的点出了这一点!

聂舞樱一时间又气又恨又羞又怕,眉宇之间本能的就流露出对太皇太后的厌憎来,扭头脱开她的手,倒退了两步才站稳,含泪说道:“是!我是没有家世,也没有靠山,甚至不会讨好太后娘娘——可是凭什么没有这些就一定不能母仪天下?!我听说当年惠宗皇帝陛下盛宠申屠贵妃她们时,裘家也没人能帮上过您不是吗?!”

这话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太皇太后怎么说也是她的亲外祖母,何况谁都知道,太皇太后最耿耿于怀的就是惠宗皇帝对她的背叛——只是反应过来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用极冰冷的目光看着她了。

聂舞樱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想请罪又因过于紧张害怕,一时间寻不出合适的措辞。

场面短暂的僵持了数个呼吸,到底太皇太后先开口:“谁说哀家当时没有靠山?!先帝,苏家,锦绣堂,宋家,开国的好些老臣……如果不是这些人支持着,你以为哀家能熬过来?!”

她冷冷看着聂舞樱,“但你呢?你有什么?你所有的也不过是鹤骨对你的那点怜爱罢了——那也是太后跟苏家对鹤骨寄予厚望,拘着不许他被美色消磨了意气心志!以至于他堂堂皇子,却一直不知人事!恰好撞见你这个年岁仿佛也算有几分姿色的表妹,方叫你拣了这便宜!”

“您以前也没有管过我什么!”聂舞樱被她反复强调自己的卑微,气得直哆嗦,忍了忍,又忍了忍,最终忍无可忍的问出来,“为什么现在却这么想方设法的要管我了呢?!我不相信您是因为娘去了,所以移情到我身上来!毕竟大姐才是您真正的外孙女不是吗?!”

太皇太后闻言,目光闪了闪,嗤笑出声:“哀家对你当然没什么好移情了——可谁叫晋国最后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她微微垂了睫毛,面上露出伤感之色,“晋国临终前,虽然挨个叮嘱了清江他们,可那时候你这个最让她牵挂的孩子,却偏偏不在!她实在放心不下你,是以,托人辗转带了口信进宫,要哀家……要哀家无论如何也要护你平安!”

“否则的话,哀家自己现在都不想活了,那么多孙儿外孙都不想管了,何况是你这个身世不明的孩子?!”

提到晋国,聂舞樱胸中的怒火顿时一窒。

虽然她对自己的身世一直耿耿于怀,私下里也不是没怨恨过晋国大长公主:明知道私.生.女处境必定尴尬,膝下也已经儿女双全了,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生下来?但到底是亲生母亲,又一直很疼爱她。聂舞樱对晋国大长公主,怎能没有感情呢?

此刻太皇太后抬出晋国大长公主,聂舞樱虽然一点都不认可这个外祖母“护你平安”的方式,到底也说不出来什么不高兴的话了。

沉默了一会之后,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让自己失去生儿育女的能力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因为皇后之位,失去性命,我也认了!!!”

说到这里,聂舞樱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不是每个皇帝都是惠宗皇帝陛下的!先帝尽管当初执意将帝位传给了端化,可是驾崩之前依然尽力为虫奴做了安排!您知道我不是一定要做太后的人,将来即使虫奴他不立我的孩子为储君,只要让他做个寻常王爷,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我也没有意见。”

太皇太后静静听完,然后冷笑出声:“小孩子,不真正吃上苦头,就是不懂事——你可想过,如果有一天你因为皇后之位失去性命,你连你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时候,你又如何保住你的孩子?!再者,你现在觉得你儿子做个王爷就好,但人总是会变的。当你真正感觉到母仪天下的权势与尊贵之后,你会甘心?”

“更何况,你的孩子乃是嫡出子嗣——有先帝执意立庶长子、最终却被鹤骨这个嫡子取而代之的例子在,你觉得将来的东宫如果不是你所出的嫡子,任谁做那个太子,会放心你们母子?!”

聂舞樱原也不是口齿伶俐的人,这会被太皇太后问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但她不知道回答就不回答,只倔强的盯着地面,坚持道:“我不会喝的!”

“……罢了,你好自为之吧!”太皇太后注视她良久,却也没有坚持劝,只淡淡道,“燕侯府那边,哀家劝你也不要去了,事已至此,你去找他们问个清楚,难为你亲娘还能活过来吗?你去了那边,他们要么冷淡,要么敷衍,要么干脆闭门不纳,除了这三种,你以为还能得到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