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宋宜笑穿着家常的红襦白裙,一条鹅黄百花披帔半挽半垂,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榻头;一头青丝松松绾了个堕马髻,斜插着从桃李楼隔壁铺子买的玉翎管簪子。

银丝攒的簪头,在西窗外投进的一抹夕阳下,折射出万千光华,闪耀得锦熏眼都不大睁得开,只得把头再低一点:“……纪粟快要拦不住公爷了,奶奶当真不去劝一劝吗?”

“他现在怒火正炽。”宋宜笑嗤笑了一声,道,“纪粟是打小伺候他的人了,若也劝不好,我这个进门没几天的,去了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平白受一顿气,却是何苦来哉?”

“纪粟到底只是一介奴婢,哪能跟您比?”锦熏知道她在找借口,急道,“再者公爷向来心疼您,您若去了,他不定就不生气了呢?”

又小声道,“您要不去,公爷怒意难消,等会回来这边,那还不是得跟您说吗?”

别忘记您可是要跟他同床共枕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我这会过去给他发作一通,待会安置,他难道就会给我好脸色?”但宋宜笑早就想好了,“与其挨上两回瓜落,还不如就在这儿等着,左右只要过一次关呢?”

那也得能过关啊!

锦熏差点就脱口而出了:“您现在不去哄,待会还哄得好吗?!”

她正急得几欲吐血,万幸栗玉匆匆进来,禀告道:“奶奶!裴家五小姐来了,公爷请您立刻去前头迎接!”

“义姐?”宋宜笑立刻翻身坐起,“据说裴大学士从她被婆婆收为义女后病倒,一直没痊愈,她这会过来,难道……”

以最快的速度拣了套见客的衣裙换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前头时,裴幼蕊已经被迎到花厅奉茶了。

宋宜笑进门时暗吃一惊——裴幼蕊先遭公主横刀夺爱,又遭亲爹卧病,这种情况下,无论她怎么憔悴,都不足为奇。

但这会坐在客位上浅啜茗茶的女孩儿,虽然比上回见面时明显消瘦了一大圈,却仪容齐整,神态平和,顾盼之间目光炯炯,通身的大家风范,不见丝毫落魄沮丧。

“难道裴大学士已经康复了?”宋宜笑见状,只道她是来报喜的,还奇怪,“喜讯不比丧讯,早一点晚一点都无妨,这都傍晚快宵禁了,义姐怎么还亲自来了?”

转念又想,“大约是怕明早简虚白不在?”

她思索之际已上前给裴幼蕊行了礼,裴幼蕊忙抬手扶了一把,温和笑道:“今儿打扰你们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宋宜笑忙道,“都是自家人,说打扰可就太见外了!”

裴幼蕊闻言笑了一下,没再客套,直言道:“我这回来,是有事相求。”

“姐姐请说!”宋宜笑与上首的丈夫异口同声道。

“爹的病一直不见好,前儿个有位老大夫说,许是跟不惯帝都水土也有关系。”裴幼蕊提到父亲病重时,目光微微闪了闪,方显出几许异样,但转瞬又掩去,依旧是温和又大方的模样,“建议爹回故土颐养些日子,或者也就好了!所以爹决定致仕,带我回幽州去——十天后就走,许多产业来不及处置,所以想托你们帮忙代为料理,不知道可以么?”

简虚白夫妇交换了个眼色:裴家追根溯源,确实是前朝名门幽州裴的后嗣,问题是裴荷这一支,从祖辈就在帝都落脚,除了大祭之外,就没回去过桑梓,这会说什么不惯帝都水土,分明就是幌子!

“下个月初六就是长兴公主下降简夷犹的日子,虽然说人人都道公主不义,裴幼蕊无辜,可好好一个大家闺秀,沦落到被上上下下同情怜悯的地步,也实在待不下去这帝都了。”宋宜笑心下唏嘘,却也无能为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

“裴世伯已经多年没有回去幽州了,想来那边的祖宅一时间也不好住人。”简虚白对于这事也有点措手不及,沉吟了会,方道,“几位世兄眼下又都在外放的任上,帮不上忙。只姐姐您陪世伯返乡,世伯又还没痊愈,实在叫人难以放心!”

他也知道裴荷想致仕,大半都是想让女儿换个环境,不敢很劝,只试探着斡旋,“要不,这都十月了,等过了年,我告个长假,陪您跟世伯走一遭?”

“你们两个都不是外人,我就说实话了。”裴幼蕊听了这话,沉默良久,才涩声道,“下个月初六的那件事情,老实说我是已经放下,不在乎了。可爹他……”

话不用说完,简虚白夫妇已是默然。

可怜天下父母心!

除了极少数奇葩外,大部分做父母的,对于亲生骨肉,向来都是不吝疼宠。

子女受了委屈,父母往往比子女更生气更怨愤更无法释怀。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裴幼蕊能原谅的,裴荷却未必能够做到。

“也是我不好,前些日子一个疏忽,叫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把那事透给了爹。”裴幼蕊坐姿端庄,神情依然平淡,眼中却渐渐沁出泪水,“爹当时就吐了血!我请了太医院院正亲自出手,才稳住病情!可院正开完方子之后,特特把我喊到外间叮嘱,爹是再受不得刺激了!若再留在帝都,帝女下降这样的大事,鼓乐声何其喧嚷?在建的长兴公主府,与我裴家也才隔了两条街而已!到那一天,万一爹他听到……”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