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悠长的大街上,车辘滚滚而来,车橼下挂着两盏昏黄的气死风灯笼,随着马车的前行在不停的摇晃。乌木打造的精致车架,打磨的油光锃亮,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古朴美丽的光泽。

车内笼了暖炉,暖洋洋的,一股隐隐的龙涎香被这暖意烘烤的越发浓郁绵长。厚重的大红色团福车帘遮挡住了外面刺骨的呼啸寒风。朱毅穿着一身贵重的亲王服饰端坐其中,他疲惫的捏着自己的鼻梁,那细密如扇子般的睫毛也遮不住他那乌青的眼窝。

这次太后昏了足足一天一夜,就连朱显都宣布暂停朝会,一心在慈宁宫内侍疾。他自然不敢怠慢,算上今日,他在慈宁宫已经衣不解带的待了足足三天。

朱显看着太后日渐枯槁的模样不由勃然大怒,把整个太医院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声称要是太后再不见好转,就要整个太医院陪葬。弄得如今太医院人心惶惶,那些太医们个个就像自己老娘要死了般愁容满面。

朱毅一直怔怔的陪在太后塌边,他一点都不同情这些光拿俸禄却治不好病的老狐狸。他只在心中默默的哀叹,这个世上唯一无条件对自己好的人,莫非真的留不住了吗?

抓着太后枯瘦的手指,他却模模糊糊想起了父皇死之前的那些往事。那时也是这样寒冷的冬天。他还小,只懵懵懂懂的看见母后还有身边的宫女太监成日皆是愁容满面。而素日最宠爱自己的父亲却成天躺在寝殿那张宽大的龙床上,不再起来陪自己玩耍。

一日,他趁着母后照顾父皇疲惫了,暂时在侧殿休憩,而太监宫女皆在外守候时。悄悄溜进寝殿爬上了父皇的龙床。

他好不容易爬上床,却看着床上的人傻了眼。因为他实在不能相信躺在面前这个容颜枯槁的男人,就是自己那个虽然年过五旬却依然健硕开朗,最喜欢带着他骑马射箭的父皇。

他怯怯的伸手摸了上了男人的脸,父皇虽然病体沉重,却很快就被他这个小动作给惊醒了。原本黯淡无神的眸光在看见他后立刻一亮,低哑的唤道:“毅儿。你怎么来了?”

他这才确信。原来这个枯槁到恐怖的男人果真是自己的父皇。他立刻小嘴一瘪,毫无征兆的嚎啕大哭起来。倒是把父皇闹了个措手不及,他已经病入膏肓。自然没有力气去抱他哄他,只得喘着气无奈的说道:“毅儿,你为什么哭呀!”

他抽噎着,惊惧的小声说道:“父皇不要死。毅儿不要父皇死。”

记得那时父皇苦笑着哀叹道:“原来就连毅儿也知道父皇要死了。”他那时已经被恐惧,难过。迷茫给紧紧的抓住,除了小声啜泣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什么。

又过了良久,他哭累了,便缩在父皇的脚边的被子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直到他被说话声给吵醒。

说话的是年长他许多的哥哥朱显,那时的他刚刚娶了郭家的小姐为太子妃,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朱显身上穿着明黄的太子服饰。薄唇上还有一圈新冒出来的青色胡渣。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眉顺目的老太医,太医的手里托着一盏热气腾腾如墨汁般漆黑的药汁。

他和朱显虽然是亲兄弟。可是因为年纪相差太多,所以两人之间还不如他对郭承嗣,朱斐那么亲昵。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个哥哥虽然每次和自己说话时都是满面微笑,可他就是觉得这样的笑容并未达到那黝黑深邃的眼底。

尤其是每次父皇亲自教他骑马射箭,或是把他抱在膝头亲手喂食时。他可以感觉到哥哥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森森冷意,如啐了毒的冰渣,几乎能把他的骨头给冻住。可这些话他只能憋在心中,对谁都不敢提起,包括最宠爱他的父皇母后。

所以他在被朱显吵醒后,不但没有出声,还悄悄的把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幸亏除了那厚重的被褥,两人之间还有一层细密的帷帐遮着。所以朱显还有那名老太医都没有发现小小的朱毅就躲在床尾。

虽然隔着帷帐,他还是可以隐约看见朱显的一举一动。就见朱显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让他害怕的浅笑,轻声说道:“父皇,该吃药了。”

父皇迷迷糊糊的答应了一声,朱显恭敬的回身到太医手上端药。朱毅也兴趣缺缺的缩回了脑袋,欲继续睡觉。谁知无意中他的眼角却瞟见朱显在端药的一瞬间,从他的掌心里滚出了一颗药丸,无声无息的落入了滚烫的药汁里。

那名端药的老太医明明瞧在眼中,却并未说话。朱显嘴角依然噙着一抹得体的微笑,拿起一旁的银汤匙慢慢的搅动着碗里的药汁,直到那颗药丸完全融化后,便端到了毫不知情的父皇面前一口一口喂他喝了下去。

朱毅根本就不知道这匆匆瞧见的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甚至害怕朱显会瞧见自己,还急急忙忙的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藏进了被褥里。

父皇知道他从小就畏惧自己的兄长,尤其这回又是瞒着宫女太监偷偷摸进来的,也怕他会受到朱显的责怪,所以只是静静喝了药汁,却并未提及此刻殿内还有第四个人的存在。

父皇喝了药,借口还有休息,便把朱显打发了出去,让蒙在被子里满头大汗的朱毅得以顺利逃脱。

后来朱毅还想用老法子去探望父皇,却再也没有成功过。每次不是被母后发现,就是被宫女太监们给劝回。直到一个月后,父皇溘然而逝。

在得知消息后,他简直是蒙住了。他从未想过一顿能吃三碗饭,骑马能挽百斤弓的父皇,居然会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而丢了性命。可是他除了哭泣根本就没有别的办法表示自己的愤怒,不安,还有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