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日里,雨渐渐的小了。天色放晴,城外的水虽然还没有退去,却也让人放了不少心,看来不会被长江倒灌进来了。

正如徒凤羽所想,城内收留的流民中有不少老迈幼弱的早已在雨中水中病倒,只是当时大家活命要紧,谁也没有当回事儿——话又说回来,就是真想当回事,能怎么样呢?

薛蟠这几日里一直跟在徒凤羽身边儿,只抽空子回了一趟薛家。薛王氏拉着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末了才吁了口气,问道:“这几天你没着家,我这心里爪挠心似的。听人说,外头水都能没了人!好孩子,你只别一味地往外跑了,要不我这心一直悬着!”

薛蟠看她满面焦虑担忧,在她身边儿坐下来,笑道:“您别听那些个婆子嚼舌头。哪里就能没了人呢?城里没那么多水的。再说了,您在家里不知道外头,王爷见天儿地领着甄大人他们在城里巡视。要是真的这么险,您想,他们还能出来?”

薛王氏听到这么说,稍稍放了心。“这么说,你这几天都是跟在王爷身边儿做事的?我问了你打发回来的青松,说话也不清不楚的。”

“如今城里头好多流民呢,都是金陵城外的百姓。为了活命拖家带口好不容易进了城里,要吃没吃要住没住,您想想,大雨里头让人怎么着啊?因此上,我和张家何家的两位当家人商量了,有米粮出米粮,有地方出地方,好歹算是尽一尽绵薄之力。”

薛蟠拈起炕几上一块儿点心,叹道,“往常这个东西放在咱们家里,谁真吃上几口?如今往外头转转,看看那些个饿的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唉……”

薛王氏也跟着叹气,搂着宝钗道:“你们年纪小,没经历过这些。就是我当年没出阁儿的时候,有一年京里闹雪灾,也有过这么一回。那雪大的……多少人都冻饿死了。”

“就是这话了。”薛蟠揉揉太阳穴,许是这几天睡得不好,觉得脑仁儿有点儿疼。“城里头几家大户都已经捐了不少米粮出来,听甄大人他们说,朝廷的赈灾旨意估计也快下来了。饿死人倒是不至于。妈,我后边儿还有的忙呢。就是不回来住,您也且不必担心。”

“还要出去?”薛王氏惊讶,“还要做什么去?”

宝钗接口道:“哥哥,外头水又脏又多。才退了水,蚊虫定是滋生不少的,怕是有不少人要染上时疫。你还是别出去了罢?”

薛王氏听了这话也拉着薛蟠,“你只守在家里,我还能放心些。有事儿,叫那些小子们去做就是了。我是不放你出去的。”

薛蟠笑了,千般不足,总还是有真心对自己的么。

“不碍的。如今忙着的,不就是为了预防时疫么?”薛蟠劝道,“您放心吧,前两天王爷亲自写了帖子,请了金陵城几个有名医馆中的老大夫坐镇,在城里多处设了诊病的点儿。我让人将咱们家药铺子里的药材提前都预备出来了,也是捐了出去的。妈,这个时候,可不能叫小子们替我出头呢。就连张家何家,再有赵家等多户人家,都是当家的亲自出面。”又凑在薛王氏耳边极低极低的声音道,“这时候,王爷他们可都看着呢。”

“这……”薛王氏知道儿子如今当家,万事心里有主意,只得嘱咐了又嘱咐,叫他当心。又命人叫了几个跟着薛蟠的小子进来,隔着窗户狠狠吩咐了一番,方才放了人出去。

“妈,这么着行么?”宝钗看着薛蟠的背影转过影壁,担忧道,“他从前在家里,就是吃块儿点心,也是要那精致的。这么奔波劳累的,哪里吃的好呢?”

“我的儿,这个时候,哪里还能吃的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薛王氏抚着宝钗的头发,“你没听采买的人说,连棵菜都买不到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好歹还能有饭有点心吃,外头的人不定怎么遭罪呢。”

还是京城里好啊。至少,夏天里下了几天雨也不用担心会有大江大河的掩了。

后边一连几日,薛蟠果然没有回来。都是打发了青松来府里拿衣物。薛王氏问及儿子无事,又是跟在王爷身边儿的,放心之余又感欣喜——跟在王爷身边儿办事,这可是薛家人从未有过的!

再说徒凤羽这边儿。他似是完全没有疑心到金陵的常平仓问题,叫许多人暗自松了口气。既是有薛家等几大商户联手捐粮,城里又增设了几个粥棚。短时间内,不会出现灾民因食粮不足而引发动乱。再有各处灾民聚集处都设了义诊,用石灰四处撒了。没有石灰,就烧了木炭出来。又架起几口大锅,熬着些艾蒿等物,每日里分给灾民服用,多少能够起些预防之用。

对于薛蟠,这些天来可以说是声名鹊起。谁都知道他早年不成器,后来爹死了,就算是守住了家业,可在外人看来,薛家在他手上着实也算是要毁了。你道是为何?没见那薛氏族人里边养外室混赌场的都出来了?若不是族长无能,焉能叫大家族里一年多里如此败落?

就连儿子与薛蟠交好的张信,心里也是抱了些这样的念头。可是如今一场水患,倒叫他实实在在地对薛蟠刮目相看了。不说别的,能在短时间内想出联手捐粮的主意,就足以看出这孩子心机不浅。若说只是为了出风头,薛家自己去捐就是了——得的好名儿还会更响些。可他偏偏要联合几家子人来做,自己并不出头。这番用心,就值得好生推敲推敲了。

如今,水渐退去,各家各户也都开了门。除过那些灾民,就是平头百姓,都在暗暗传着薛家族长勇救水中稚童的事儿。更有薛家的佃户,对自家仁慈心地的主子大为赞扬——他们一路进了金陵城,无处可去之时,主家竟能将做买卖的地方腾了出来给他们住!还送衣送粮送被子!

张信听到这些,心里暗笑。不管当初薛蟠因何而为,总之,他是个好人,这顶帽子牢牢地戴在了他的头上。等到往后百姓们知道他起意为灾民捐粮捐药的时候,怕不止是好人,弄不好可以当当圣人了。

薛蟠可是没想到这些,他正对着眼前一个小丫头运气。

眼前的小丫头秀眉俊目,额间米粒大的一粒胭脂痣。虽然只穿着一身儿不大合体的旧衣,却更可显出身段儿苗条,颇有几分婀娜之感。

张添锦看了一眼,在薛蟠耳边压低了声儿笑道:“这小丫头长得不错,是个美人胚子。带回去得了呗。”

薛蟠没心思欣赏美色,臭着一张脸看向庄头儿张五。

张五也是没辙,先前老伴儿听说这丫头是被人拐来卖的,又问不出原来的人家,因为没有女儿,便要收养在跟前。自己想了一想,自己家里日子颇为过得,也不怕多一个吃饭的。况且,这丫头长得眉眼都好,又是忘了本家的,若是不管,难免又被卖来卖去。留在跟前,一来解了老妻无女的遗憾,二来,往后给说门好亲事,也算是做了件功德事。

可是天不遂人愿,这一场水患下来,老妻眼瞅着并病怏怏是不行了,自己一个爷们儿,往后怎么带着她?于己于她,都不是好事儿。

先前是大管家薛四将人送来的,这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大管家,恰好薛蟠过来,张五一咬牙,直接将人带到了薛蟠跟前。

薛蟠这辈子,最怵头的就是香菱和冯渊两个人。在他看来,只要没有他们出现,那自己绝对有信心打败强大的剧情帝!可问题是,这小丫头怎么又到了自己跟前呢?

不耐烦听张五诉说自己的难处,薛蟠心里对着老天爷竖了个中指,只得叫人留下了。不管怎么说,香菱是个可怜的,原本一个好好的乡绅之女,就因为看场花灯,就被拐子弄走了。如果不是这样,现在,她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姐。

也罢了,过了这些天,或是叫人往她老家那边儿去找找,看还能不能找到她的家人罢。实在找不到,要真是遇上冯渊,嫁给他算了。

叫了翠柏过来,吩咐道:“把着丫头带回去,让太太瞧着安排在府里罢。”

张五感激涕零,“大爷是慈悲人,那丫头也是有福的。”

薛蟠望天,心道,你家大爷这一慈悲,说不定就会把自己慈悲进去呢!